杨兼脑海中“轰隆——”一声, 感觉脑袋几乎要炸开,一时间空白一片,一向冷静的杨兼竟然想不到太多, 耳边都是嘈杂的声音。

    “平阳急报!车骑大将军战亡!”

    “平阳急报——”

    “平阳失守!车骑大将军的队伍已经退出平阳, 被齐军逼退姚襄城!”

    “父亲……”

    “父亲?”

    “父亲!”

    杨广奶声奶气的嗓音响起,这才将杨兼的注意力猛地拉回来, 众人的目光全都注目着杨兼。

    杨兼的眼神锐利至极,眯眼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士兵跪在地上说:“卑将就是从姚襄城逃跑出来的!车骑大将军的军中出现了叛贼!那狗贼被齐人收买,出卖了我们!”

    车骑大将军杨整和三弟杨瓒带着队伍一直驻守在平阳,眼看着便能三面包抄, 进攻晋阳,谁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 竟然出现了问题。

    北齐派了新的主将前来, 此人乃是齐人天子的心腹重臣,几乎无人能及,便是大名鼎鼎的和士开。

    和士开并非北齐三贵, 也并非八贵之一,不是和士开的地位不够高,而是和士开死的太早, 在和士开活着的时候, 甚么八贵和三贵,都无法和他比拟。

    和士开乃是北齐天子的宠臣, 据说和士开为人圆滑轻浮,与很多人都有亲狎的嫌疑,例如之前的高阿那肱,例如北齐天子,不止如此, 与胡皇后也有亲狎嫌疑。总是和胡皇后对坐握槊,肢体接触。

    握槊并非是握着长槊这种字面意思,而是古时候一种下棋的小游戏。

    和士开在北齐吃的很开,人脉也广博,这次北齐天子便是派他前去平阳,接替高延宗的位置。和士开家族出身乃是商贾,没有甚么带兵的才能,但是他花重金贿赂了驻守平阳的将领,杨整遭到出卖,和士开的军队偷袭成功,杨整的军队从优势瞬间转为劣势。

    杨整和杨瓒在平阳,四面都是齐人的地盘,突然遭到偷袭,杨整力战而死,军心大乱,杨瓒努力稳住军心,但是仍然被和士开的齐军一路击溃。

    和士开因为买通了周师将领,所以对他们的粮草行军一清二楚,杨瓒带着军队且退且战,平阳失守,一路向西后退,退到了河边的姚襄城。

    姚襄城背靠黄河,易守难攻,十分险要,杨瓒下令入城,在城中建立防御,和士开的大部队追到姚襄城,因为无法攻下姚襄城,所以改变了策略,令齐军堵截杨瓒的粮道。

    姚襄城易守难攻,的确是一个防御的绝佳位置,但是因为地形问题,不只是别人的军队进不来,自己的补给军队进来也很困难。

    和士开让人堵住了补给姚襄城的粮道,同时有驻兵在姚襄城东南方的定阳,想要活活困死杨瓒。

    杨瓒的军队在姚襄城中被困,粮食消耗不足,又无法补充,杨瓒便出门应敌,吸引齐军的注意力,同时派出单骑兵马,趁着敌军不注意,偷偷跑出姚襄城,赶往晋阳送信,请求大军支援。

    士兵哭着说:“车骑大将军浴血奋战,让我等撤离,最后……最后力竭而死,听……听说头颅都被齐贼给斩了去!”

    杨兼的面容越发平静下来,旁人或许都以为,杨兼听到这里肯定会愤怒发飙,但没成想的是,杨兼越是向后听,便越是平静,一张平日里温柔的容颜,面无表情,平静的仿佛是一摊死水。

    杨兼眯了眯眼睛,只是声音略微沙哑,说:“兼要面圣,现在。”

    小皇帝宇文邕也听说了,杨整的三万大军在平阳驻守,结果被出卖偷袭,杨整为了保护军队力竭而死,杨瓒带着军队撤退,被困姚襄城,处于劣势下风,如果不去支援,三万大军很可能活活困死在姚襄城中。

    和士开的手段不可谓不毒辣,一方面堵截了姚襄城的粮道,另外一方面则是拦截了过黄河的河道,三万大军想要从姚襄城渡河,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此一来,姚襄城便会变成一座死城!

    杨整和杨瓒可是杨兼的弟亲,如果杨兼选择亲自去救援,那么便会离开晋阳。今日能驻扎在晋阳以外,杨兼付出了很多心血,一旦离开,小皇帝宇文邕又驻兵在晋阳,杨兼便是失去了争夺晋阳的主动权,这无异于给小皇帝做嫁衣,也是小皇帝宇文邕最想看到的场面……

    “等等!”宇文会眼看着杨兼要面圣,立刻伸手拦住杨兼,他的喉咙滚动,也有些沙哑,脸色意外的严肃,说:“你要想好了,一旦你离开晋阳,就等于损失了晋阳……你堪堪和阿爷联手,本有大好的机会拿下晋阳,赢得头功,如今就算……就算我们没有平阳的助力,晋阳也是囊中之物,如此……你还要去平阳么?”

    宇文会的意思很明显了,平阳三万大军溃散,已经退到了黄河边上的姚襄城,无法和他们三面夹击晋阳,这一支军队没有得到预期目标,可以说即将被遗弃,杨兼这时候放弃热乎乎的晋阳,回头去啃姚襄城这个冷馒头,一点子也不合情理。

    杨兼看了一眼宇文会,点点头,说:“就算如此,兼还是要去。如果今日是宇文郎主深陷姚襄城,你会不会也放下一切赶过去?”

    宇文会一愣,慢慢松开了杨兼的手,一会子没有声音,随即才抬起头来,说:“我与你一并去姚襄!”

    杨兼没有废话,立刻调头往天子营帐而去,闻讯赶来的人很多,杨兼到达天子营帐的时候,其他人也都赶到了。

    宇文邕蹙着眉,忧心忡忡的说:“寡人已经听说了,全都听说了,车骑大将军,唉……”他说到这里,长叹一口气。

    局面突然发生了变化,三万周师陷落,虽周师也是宇文邕的周师,但目前的情势来看,竟然对宇文邕有利,因此宇文邕根本不想阻拦杨兼,反而十足的善解人意,说:“既然镇军将军想要援助姚襄城,寡人尊重将军的意思,晋阳这里还与寡人与大冢宰坐镇,将军不必过于焦心。”

    杨兼听着宇文邕的话,还是没有甚么表情,似乎这个时候宇文邕是哭是笑,是欢心是悲伤,都和他没有甚么关系一样。

    宇文邕又说:“事不宜迟,援助姚襄城应尽快出发,立刻点兵,寡人亲自送镇军将军启程。”

    杨兼只是拱了拱手,很快离开天子营帐,立刻点兵。

    想要援助姚襄城,并非那么简单,只是从晋阳开到姚襄城可不行,还要将东南方向的定阳打下来才可以,否则和士开的大军驻扎在定阳,他们随时都有可能偷袭而来。

    杨兼亲自点了队伍出发,宇文邕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特意让人准备了许多粮草和粮食,还亲自将杨兼等人送到营地门口,几乎是送出了营地。

    毕竟杨兼无论是去打定阳,还是去打姚襄城,对宇文邕过来说都是有利的,而且杨兼一走,晋阳就是宇文邕的了,怎么看宇文邕都是这“黄雀”。

    宇文邕说:“将军此去,千万注意,齐人狡诈,实在可恨,一定要替车骑大将军报仇雪恨啊。”

    杨兼的目光平静,不见任何波澜,只是对宇文邕拱手,说:“天色不早,兼该出发了。”

    宇文邕点点头,说:“寡人不留你们,出发罢。”

    杨兼去整顿兵马,准备出发,宇文邕便看到了出发队列里的齐国公宇文宪,宇文宪也是宇文邕的弟弟,只不过宇文宪并非是小皇帝同父同母的弟弟,而是异母弟弟,两个人虽然不算是太亲近,但是因着宇文宪做事儿规规矩矩,小皇帝也不厌恶他。

    宇文邕走到宇文宪面前,说:“五弟。”

    宇文宪拱手说:“天子。”

    宇文邕说:“弟弟不必如此拘礼,寡人的兄弟,也没剩下几个人了,你若与寡人这般生分,倒是让寡人唏嘘。”

    卫国公宇文直交给大冢宰处理了,后果可想而知,从今往后,怕是再没有宇文直这个人。

    宇文宪是个玲珑心肝儿之人,人主一向不怎么亲近自己,突然说起这么贴心的话儿来,其中一定缘故,因此宇文宪没有立刻接话。

    果不其然,宇文邕说:“如今镇军将军此去援助姚襄城,弟弟你跟随在其中,一定要好生替寡人照看将军才是,可知道了?”

    宇文邕说的太委婉了,因着宇文宪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自己说的再委婉,宇文宪这个玲珑心肝也可以听懂,他的意思是让宇文宪监视杨兼。

    这一路走来,宇文宪就是为了监视杨兼而来的,不过路上经历了这么多,宇文宪其实早就“懒得”监视杨兼了。

    宇文宪不动声色,没有回绝,也没有应承,而是说:“此乃臣弟分内之事,还请人主放心。”

    宇文邕点点头,说:“弟亲与寡人,毕竟是兄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寡人不托付给弟亲,还能托付给谁呢?”

    宇文宪又是没说话,找了个借口,说:“天子恕罪,大军马上出发,臣弟先告退了。”

    “去罢。”宇文邕也没有多留他,让宇文宪离开了。

    宇文邕转身想要回天子营帐,突然看到了人群中站着一个身材纤细,比旁人都瘦弱很多的身影,那人正在整理马辔头,也在出发的队列之中。

    是尉迟佑耆……

    宇文邕眯了眯眼目,状似不经意的走过去,说:“也要出发了?”

    尉迟佑耆看到宇文邕,立刻拱手作礼,说:“拜见人主。”

    宇文邕继续淡淡的自说自话:“寡人不留你,因着寡人要让你知道……是你错了,跟错了主子。”

    大军快速整顿,立刻出发,杨兼带队急行军,一直到天色黑沉沉这才停下来扎营。

    扎营之后众人并没有休息就寝,而是聚拢在幕府之中商议军情。

    杨兼脸色肃杀的凝视着案几上的地形图,宇文会说:“想要援助姚襄城,我们的第一个目标,必然是定阳。”

    他说着,“叩叩!”屈起手指敲了敲姚襄城东南方的定阳。

    和士开的军队守住了定阳,断绝姚襄城的粮道和河道,堵死了杨瓒的所有出路,周师只是赶往姚襄城,根本不解燃眉之急,最重要的是将定阳夺下来,驱赶齐军,如此一来,姚襄城的危机自然也便可以解开。

    高长恭沉吟了一会子,说:“和士开并没有甚么领兵的才能,但是他手里握着齐军三万军队,将军虽有五万大军,但是如今留了两万在晋阳只剩下三万傍身,这三万军队还并非正规军,全都是收拢来的杂牌军,想要和定阳硬碰硬,几乎是以卵击石……”

    尤其他们的军队还行走在齐人的地界,这里是黄河以东,并非黄河以西,他们不只是要对抗定阳的军队,还要随时面对其他齐军的骚扰,这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高延宗一拍案几,愤怒的说:“和士开那个孙儿,必然在定阳下了重兵防守,便等着咱们去营救姚襄城,想要把咱们一锅搓了呢!咱们如此过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韩凤冷笑说:“不过是个和士开,一把子搓了他!让我打先锋,我给你斩下他的脑袋瓜子!”

    宇文宪则是皱眉说:“现在不是冲动用事的时候,韩将军还请冷静。”

    郝阿保说:“河道也被他们堵住了,我让人去探听了,和士开的人占据了河道,想要从姚襄城的背面摸过去,几乎是不可能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整个幕府营帐陷入了嘈杂之中,杨广眯眼抱臂坐在营帐之中,凝视着案几上的地形图,突然欠起小身子,垫着小脚丫伏在杨兼耳边,轻声说了些甚么。

    杨广可是重新活了一辈子的人,而且不同于杨兼,他上辈子就是南北朝时期的人,因此这辈子重新经历一次,这时候便想到了一个解救姚襄成的主意。

    杨兼听罢,点点头,抬起手来制止了众人的嘈杂议论。

    大家看到杨兼抬手,立刻噤声,全都看向杨兼,等着杨兼发话。

    杨兼刚刚失去了二弟,众人似乎都怕触动他的这根弦,因此瞬间鸦雀无声,有些小心翼翼。

    杨兼镇定的开口,手指点在定阳之上,说:“我们不打定阳。”

    “不打定阳?!”宇文会、韩凤、郝阿保和狼皮几乎是异口同声的呐喊出来。

    不打定阳,如何解救姚襄成,这是万万不能的。

    杨兼修长的手指,顺着定阳向下滑,滑到定阳东南方的地方,“哒!”一声落下,敲在地形图的另外一个郡上,简练的说:“打宜阳。”

    这是方才杨广给他出的主意,就在众人纷乱的时候,杨广已经想到了很多。和士开用计如此歹毒,想要把杨瓒和他的军队活活困死,那么肯定也想到了晋阳的周军会来驰援,所以定阳必然有重兵把守,杨兼的杂牌军还没训练整齐,这时候赶过去,绝对是自寻死路,以卵击石,实在不划算。

    因此杨广便想到了一个,让和士开自己离开定阳的法子,便是攻打宜阳。

    宜阳在雒阳的西面,因着雒阳对北齐的重要性,宜阳一直以来都是北周和北齐的必争之地,宜阳也是北齐的要冲之一,如果宜阳被大力冲击,那么和士开必然会放弃定阳,去援助宜阳,这便是典型的围魏救赵的计策。

    和士开领了三万大军,主力都在定阳,宜阳如今十分平静,眼下的主战场在北面,南面难免被忽略,此时偷袭宜阳,乃是不二的绝佳时机。

    众人眼看着杨兼手底下指着的宜阳,登时全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说:“对!宜阳!”

    宇文会拍头说:“我怎么没想到!宜阳,对啊!我们攻打宜阳,定阳的齐军一定会南下支援,这样便可以解除姚襄城的危机。”

    郝阿保说:“我可以带着兄弟们从水路走,如此一来速度快,而且还能走捷径!”

    宇文宪皱眉说:“只是有个问题,攻打宜阳需要出其不备,不能让和士开有任何发现,否则一旦齐人发现了咱们攻打宜阳的计策,宜阳提前调兵遣将,到时候定阳的军队便不需要去驰援宜阳。”

    的确是这个道理,杨兼却似乎早有对策,说:“所以咱们需要兵分三路。”

    杨兼竖起食指,说:“第一路,便是郝将军和狼皮将军的水路,你们从水路渡河,直接南下,走咱们自己的地界包抄宜阳。”

    郝阿保和狼皮拱手说:“是!”

    杨兼晃了晃食指和中指,说:“第二路,大将军和宇文郎主带兵,要和从侧路小心前进,摸往宜阳,准备包抄。”

    韩凤急切地说:“我呢!?我干甚么?!”

    杨兼最后说:“最后一路兵马,跟兼前往定阳,势必要大张旗鼓,吸引齐军的注意力,为第一和第二路打掩护。”

    原是如此!

    杨兼正在和和士开打心理战术,和士开杀死了杨整,激怒杨兼,就是想要杨兼带兵来以卵击石,攻打定阳,所以杨兼遂了他的心意,故意制造浩大的声势,带着大军飞扑定阳,如此一来便吸引了和士开全部的注意力,为宇文会、宇文邕、郝阿保和狼皮偷袭的队伍打掩护。

    到时候宜阳沦陷,和士开他们势必惊慌,便由不得他们愿意不愿意,只能撤出定阳,毕竟对于他们来说,定阳只是堵截杨瓒的工具城池而已,而宜阳是保护雒阳的要冲,一旦失手便危险了。

    事不宜迟,郝阿保和狼皮立刻去准备渡河的事宜,宇文会去整顿兵马,宇文邕整顿粮草,众人准备出发。

    夜色已经深沉下来,杨兼从幕府营帐离开,只觉得外面的夜色异常的黑暗,比每日都要黑暗的多,黑压压的就犹如自己的心境一样。

    杨兼慢慢往自己下榻的营帐而去,一路的奔波劳累,身体难免有些负担,双腿和手臂还没有恢复完全,杨兼一点点往回走,只觉得腿上酸疼无力,走路的时候微微打晃。

    他进了营帐,扶着案几,慢慢坐在床上,这才松了口气,抬手一摸,原来额头上已经沁出了很多冷汗。

    杨兼正在擦干,“哗啦”一声帐帘子被打了起来,是便宜儿子杨广走了进来,杨广的小肉手里还端着一碗汤药,是杨兼每日例行用的药,因着今日忙碌,差点子便忘了用药,难为杨广竟然还记得。

    杨广把药端过去,杨兼难得没有多话,直接将汤药端起来一口饮尽,随即露出一股诧异的表情,说:“原来这汤药……其实不算苦。”

    每日里苦涩无比的汤药,今日竟然不觉得如何苦了,果然很多事情都是需要对比的。

    杨兼盯着药碗有些出神,与杨整和杨瓒分别之时,杨整还憨头憨脑的说笑,哪里想到,原来在潼关的分别便是永别……

    杨广见他出神,便说:“父亲,注意歇息,不要累垮了身子。”

    杨兼点点头,说:“你也早些休息。”

    众人半夜才休息下来,天色蒙蒙发亮立刻开拔启程,大军声势浩大的扑向定阳。

    和士开的大军果然驻扎在定阳,似乎早就料到他们会来定阳,已经站在城门上迎接了。

    秋日的定阳城头昏黄一片,今日有风,黄沙密布在天上,将天色也给搅得昏黄无比,一起都蒙在混沌之中。

    定阳的齐军驻守的非常严密,弓箭手整齐的排列在城头上,和士开站在人群之中,哈哈大笑说:“周狗毛贼来了!”

    “周狗!周狗!”

    “周狗都被我们将军杀了,竟然还敢来!”

    “杀死周狗——”

    和士开的亲信们立刻叫嚣起来,声音嘲讽的从城楼飘散下来。

    杨兼坐在马上,眯了眯眼睛,双手猛地攥拳,但没有立刻开口。

    和士开又说:“是了,给你们周狗引荐一位故人,想必你们已经见过面儿了!”

    和士开说着,转头冲背后喊着:“唐将军,怕甚么羞啊!”

    竟然是唐邕!

    城楼上走出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那男子一身黑色介胄,下巴上冒着胡子茬,一张国字脸严肃肃穆,果然是唐邕,他们不久之前才在汾水见过面。

    唐邕离开汾水之后,本来应该直接回到邺城复命的,但是很不巧,和士开派兵攻打了平阳,杀死了车骑大将军杨整,将周师逼退到姚襄城,因此北齐天子临时下令,让唐邕改道,前往定阳帮忙驻守姚襄城,冯小怜则被其他人送回了邺城。

    唐邕站在城楼上向下望去,眯着眼睛说:“和将军,这周贼狡诈,我已经着了他的道,咱们只需要镇守定阳,无需和他们多话,免得中了周贼的计策。”

    和士开却嘲笑说:“唐将军会不会太谨慎了?未见到周贼之前,大家都传说周贼有多厉害,我今日一见,也不过尔尔,唐将军在周贼手里吃了亏,我可不会吃亏。”

    和士开显然看不起唐邕,唐邕的劝说一点子也不管用,反而适得其反。

    和士开又说:“定阳铜城铁壁,就是一座金汤!我手中三万雄师大军,周贼带领的不过是我们丢弃的老弱残兵罢了,如何能与我抗衡?”

    和士开拍着城门上的垛子,悠闲的说:“我不只是要将周贼打得溃散,还要将他们打得没脸见人!唐将军你就在一面儿好好看着罢!”

    和士开显然起了顽心,唐邕立刻劝谏,说:“和将军……”

    他的话没说完,和士开已经说:“唐将军,朝廷派你来,是让你协助于本将军,可不是让你指手画脚来的!一个败给周贼的败将,还有甚么资格指手画脚!?”

    和士开十足不屑,低头对着城门下的杨兼笑着说:“想要驰援姚襄城,先从定阳过去再说罢!来人!”

    他说着,挥了挥手,亲信立刻点头哈腰,很快离开,也不知道和士开提前吩咐了甚么。

    韩凤冷眼说:“我早就看这个和士开不顺眼了,一会子让我出战!”

    齐国公宇文宪说:“韩将军骁勇无畏,让韩将军出战也好,利于掩饰耳目。”

    他们而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吸引和士开的注意力,给其他两路打掩护,韩凤好战,的确是最佳人选。

    韩凤说:“我怎么听着,你不像是在夸我?”

    杨兼点点头,说:“好,便劳烦韩将军打头阵。”

    和士开早就安排好了,定阳如今是一个铁桶之城,和士开算计着杨兼无论如何都打不下定阳,因此打算羞辱羞辱杨兼,陪他顽顽,早就准备好了第一个出战之人。

    城门很快打开一个缝隙,好几个齐军士兵将一个人推出城门,众人定眼一看,此人根本没有穿介胄,竟然是一身医官的袍子。

    韩凤震惊的说:“医官?!”

    医官乃系天官之中的文官,怎么可能上战场?

    定阳的城门打开,推出来一个医官,这显然是看不起他们,和士开就是要这样羞辱杨兼,找找乐子。

    医官大抵在二十岁左右,一身文官的长袍,可以说是身材高大的类型,倘或不是穿着文官的衣袍,或许旁人都要以为他真的是个将军。

    但那医官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稍微含胸驼背,不敢舒展,手中抱着一根长/枪,这根长/枪对于他来说应该太重了,医官抱着长/枪东倒西歪,跟本站不稳当。

    那医官被齐人士兵推出来,连忙想要回身跑回去,这时候城门却已经轰然关闭,将医官杜绝在外面,这场面就好像角斗场一般,和士开就是那个看客。

    医官连忙拍着城门,说:“将、将军……和、和和和将军,下臣是……是文官,真、真的不会打仗啊……开、开开门啊……”

    那医官不只是形态怯懦,竟然还是个结巴,他拍门喊着,引得城门楼上的士兵们哈哈大笑。

    “结巴!打啊!”

    “打他们!”

    和士开也是被逗得哈哈大笑,说:“你放心,只要你打败了周贼的先锋,本将军自会打开城门。”

    高延宗远远的一看,说:“这医官……是不是姓徐的那个小儿?”

    杨兼侧头说:“你识得?”

    高延宗说:“距离太远了,我也看不真切,但看着倒是像,我不认识他,我倒是认识他伯伯和叔叔。”

    高延宗又说:“四兄你忘了么姓徐的那个医官啊!徐之才的侄儿!”

    高长恭登时露出一脸恍然的表情,说:“这么一看,果然像是徐医官的侄儿。”

    杨广听到他们的对话,似乎也明白了过来,立刻对着杨兼附耳几句,给杨兼科普上了这个徐之才的侄儿。

    徐之才乃是南北时期的名医,对后世的影响也非常大。徐之才幼年聪慧,可以说是神童,接受过高等教育,因着医术高超,一直在北齐做医官,侍奉过北齐的好几个天子,天子们对徐之才都非常依赖。

    徐之才一共有两个儿子,不过都不是从医之人,他的弟弟和侄儿倒是从医之人,眼前这个怯懦的医官便是徐之才的侄儿,名唤徐敏齐,虽他的伯伯和父亲都是北齐有名的医官,但徐敏齐本人并非如此,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卒子而已。

    徐之才虽然是医官,但因着医术高超,北齐天子十足信赖,加之徐之才并不木讷,能言善道,所以可谓是官运亨通,他的这个侄儿徐敏齐,则是恰恰相反。

    徐敏齐天生是个结巴,虽生得高大犹如武将,但是白白浪费了好身板儿,总是佝偻着身体,微微含胸驼背,一副不敢伸展的模样,平日里说话结结巴巴,而且一开口都是陈词滥调,迂腐的厉害。

    和士开派一个结巴医官来迎战,也是有缘故的,一方面他看不起杨兼,觉得杨兼不足为惧,派出一个医官来打仗,就是想要羞辱杨兼。

    这另外一方面,他也看不起徐家,和士开乃是天子跟前的第一宠臣,但是天子体弱多病,偏偏离不开徐之才,徐之才除了医术之外,还很会说话,这让和士开很有戒心。如果是旁的宠臣,例如将军、文士等等,杀了也就杀了,天子恐怕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但徐之才可是个医官,放眼天下,根本没有人比徐之才更会医病,天子但凡有个头疼脑热,徐之才是药到病除,造诣非凡,因此天子舍不得徐之才。

    可以说徐之才是和士开受宠的一个绊脚石,但偏偏徐之才有真才实学护体,和士开怎么也扳不倒他,于是只好把气撒在徐之才这个侄儿身上。

    和士开临出征的时候,提出让徐之才的侄儿徐敏齐作为军医,一同跟随,北齐天子宠信和士开,根本没有怀疑,便直接批准了。

    因此和士开让徐敏齐来打头阵,其实也是为了公报私仇,如果徐敏齐死了,也不赖自己,反正是周人干的,徐之才就算怨恨他,也无法说道甚么。

    杨兼本就是来拖延时机的,和士开派谁出征都一样,杨兼便侧头对韩凤说:“劳烦韩将军。”

    韩凤立刻驱马上前,长戟一摆,说:“小子,韩凤迎战!”

    徐敏齐根本不是打仗的料,他本就唯唯诺诺,这会子看到了韩凤,更是吓得不敢抬头,抱着长/枪东倒西歪,枪头太重,带着身材高大的徐敏齐来来回回的晃,仿佛随时都要摔倒似的。

    “哈哈哈——”

    城楼上的看客们爆发出一阵哄笑,和士开笑起来,他的亲信们立刻跟着笑,笑声无比肆意,好像在看斗鸡一般。

    徐敏齐连忙摆手,说:“不不不,韩将军……下臣不行、下臣不会打仗……”

    和士开见他们磨磨蹭蹭,还不开始,便狰狞一笑,说:“是了,险些忘了,我还为周贼准备了一份厚礼……日前在平阳,我的力士们斩下了一颗周贼的脑袋,听说是镇军将军的二弟,来来,把脑袋拿出来,还给他们!”

    啪——!!

    和士开话音一落,一颗人头从天而降,直接从城门楼上扔了下来,人头已经有些时日了,血迹干涸,早就不流血了,斑斑驳驳的,长发披散,被血迹黏在面容上,一声巨响,砸在城门地上,登时肉屑横飞,飞溅了徐敏齐满身。

    “嗬——”徐敏齐吓得哆嗦,结巴着:“头头、头!”

    杨兼的眸子猛烈的收缩了一下,瞪着眼睛看着从天而降的头颅,双手死死拽住马缰,手指关节发出嘎巴作响的声音,整个人微微发抖,虽没有任何表情,但额角上的青筋猛烈的凸起,不停的跳动着。

    杨整……

    是杨整的头颅!

    韩凤瞪眼一看,怒吼说:“狗贼!!!”

    他说着,眼目赤红,引着长戟冲向前去,“当——!!”徐敏齐根本不会武艺,更别说对手是韩凤了,长/枪被长戟一挑,根本不需要韩凤动手,身形不稳,徐敏齐当即一个轱辘就滚倒在了地上。

    “哈哈哈!”

    “好像王八!”

    “将军您快看啊,哈哈哈——”

    和士开在城门上看热闹,说:“打啊!继续打!快打啊!”

    唐邕死死皱着眉头,他这个人作风最是强硬,和士开的做法根本不是打仗,他完全看不下去,因着不是主将,也没有话语权,干脆转身离开了城门,眼不见为净。

    “开、开门啊……”徐敏齐跌了一个大屁墩,立刻从地上爬起来,拍着定阳的城门,大喊着:“下臣、臣不……不会打仗啊,放我、我进……去,快、快开门……”

    和士开笑够了,便说:“今儿个便到这里罢,你们若是有本事儿,便打进城中,若是没本事,我便不奉陪了!”

    说着,张狂大笑的往回走,亲信门追捧在后面,一路溜须拍马,独留下徐敏齐在外面拍门大喊。

    宇文宪请示说:“将军?”

    杨兼目光平静如水,说:“将徐敏齐押解。”

    “是!”士兵立刻冲上前去,捉拿齐人医官徐敏齐,徐敏齐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也进不得城门,直接就被士兵拿下,五花大绑起来。

    齐人全都散去,只剩下守城的士兵,杨兼这才催马慢慢向前走,“哒哒哒”随着马蹄的响声,杨兼来到城门之下,目光定定的凝视着从城楼上抛下来的头颅……

    那头颅摔得已经少了一只眼睛,一根长箭贯穿了整颗头颅,黑色的血迹弥漫在脸上,鬓发胡乱的粘着,滚在黄土之中,沾染了无数的污物。

    杨兼静静的看着头颅,没有说话,没有表情,仿佛已经变成了一尊雕像。

    却在此时,杨广突然喊了一声“父亲!”,就听到“咕咚——”一声,杨兼毫无征兆的身子一歪,竟然直接从马背上跌落下来,摔在黄土之中,一动不动了。

    “将军!”

    “世子!”

    众人立刻催马上前,一涌而上,把摔倒昏厥的杨兼扶起来,杨兼完全失去了意识,一动不动,高长恭伸手试了试额头,说:“发热严重,快,抬回去。”

    大家将杨兼扶上马背,带上俘虏徐敏齐,立刻朝着驻扎的营地而去。

    杨兼一路上表现的都很平静,好似没事人一般,从来没有多和旁人说一句话,神态也是如常,指挥战役平稳精准,有条不紊,谁也没想到,杨兼会突然昏厥过去。

    随行医官门簇在主将营帐中,替杨兼诊治,杨兼显然是郁结于心,甚么都憋在自己心中,方才又看到了杨整的头颅,因此突然发作出来,昏厥了过去。

    高延宗着急的说:“怎么样了?到底这么样了?你们这些医官,倒是放屁啊!看了这么半天,也不见说一句话,就知道皱眉捋胡子,要不要我把你们的胡子全都薅下来!?”

    高长恭赶紧拦住暴躁骄纵的五弟,说:“阿延,轻点声。”

    高延宗说:“我不是着急么?难道你便不着急么?”

    众人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医官只知道杨兼是郁结于心,加之奔波劳累,他的伤势还没有大好,这会子已经恶化,但是问他们杨兼何时会醒来,怎么调理,医官们的意见又不太统一,各有各的说辞,而且全都模棱两可,没有个肯定的答复,大家都怕担责任。

    杨广眯着眼睛盯着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杨兼,突然沉声说:“让徐敏齐过来医看。”

    “徐敏齐?!”高延宗震惊的说:“徐敏齐?我没有听错罢?徐敏齐那个小毛儿,怎么可能给将军医看?倘或如今被俘虏的是他的伯伯,或者他的阿爷,那都可以给将军医看,但徐敏齐只是一个小小的医官啊!”

    徐敏齐在北齐名不见经传,因为为人木讷又怯懦,不擅长说话,在官场里混得并不如意,加之和士开的打压,所以即使他的伯伯和父亲都是有名的医师,徐敏齐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医官,并没有被荫庇。

    杨广却笃定的说:“无错,就是徐敏齐。”

    高延宗更是奇怪,高长恭多看了一眼杨广,眯了眯眼睛,似乎在思考甚么,随即说:“阿延,你去提俘虏徐敏齐过来,多一个医官诊看,总比没有人诊看要强,不是么?”

    高延宗一听,好像有些道理,便叹气说:“好好,我去提徐敏齐过来,你们等着!”

    说着,掀起帐帘子,大步跑了出去。

    徐敏齐被当成俘虏,关押在了营地之中,五花大绑,脖颈上还戴着枷锁,不过说实在的,就算不绑住他,徐敏齐也不可能逃跑。

    徐敏齐驼着背,垂着头,唯唯诺诺的不敢抬头,旁边两个士兵上下打量着他,其中一个人狐疑的说:“就是他?定阳的齐贼派他第一个打头阵?”

    “是啊 ,你没见到那场面,当真气煞人也!就这样的小毛儿,分明是来羞辱咱们将军的!”

    “就是,他毛儿长齐了么?”

    徐敏齐被士兵羞辱了一番,不过不敢说话,也不敢抬头,还是那副唯唯诺诺的模样,驼着背逆来顺受。

    那士兵又说:“嘿小儿!我看你这模样,是个医官?”

    徐敏齐结巴的说:“下……下……下——臣的确是、是医官。”

    另外一个士兵说:“你是甚么医官?”

    医官也分很多种,例如专门给天子治病的小医,或者治疗外伤的疡医等等。

    徐敏齐唯唯诺诺的说:“下、下臣是……是食医。”

    “食医?”士兵们一听,先是一愣,随即看向徐敏齐的眼神更是不屑。

    食医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主管饮食调理,药膳一类都是食医的范畴,但食医的地位十足尴尬,医官看不起食医,平日也用不上食医,以至于旁人听到了食医,都觉得他们是不入流的行当。

    果然,两个士兵对徐敏齐更加鄙夷,说:“原来是食医。”

    “还挺适合他的。”

    徐敏齐稍微辩驳了一下,说:“下下下……下臣虽为食医,不、不过最擅长……长——妇人之、之病。”

    两个士兵一阵沉默,似乎都以为自己听错了。一个食医,竟然擅长妇科病?

    其实这也没甚么,大名鼎鼎的明医徐之才,便十足擅长妇科病,尤其是对保胎提出了流程的想法,著有很多名方,徐敏齐乃是徐之才的侄儿,跟着伯伯耳濡目染,自然也是学会了一些。

    那两个士兵瞪着徐敏齐,好像的瞪着一个“变态”一般,毕竟这年头男女有别,虽没有宋朝那么森严,相对开放一些,但一个男子,擅长妇人病,听起来还是像个禽兽变态一般。

    “哗啦——”帐帘子被打了起来,高延宗从外面走进来,说:“随我来。”

    徐敏齐不知道自己要被带到哪里去,但他唯唯诺诺的也不敢问,听到高延宗的声音,还缩了缩脖子,似乎是被吓得,一句话不敢说,赶紧点头,便跟着高延宗离开了扣押的营帐,往杨兼的营帐而去。

    医官们还在给杨兼看诊,杨兼的呼吸非常微弱,脸色惨白,这么一会子时候,已经比方才高延宗离开之时还要虚弱,一副随时都有可能毙命的模样。

    高延宗说:“怎么会这样?刚才走的时候不是还好好儿的?!”

    杨兼的呼吸不畅,医官们束手无策,徐敏齐走进来之后,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床上,脸色惨白的杨兼,他还是含着胸,驼着背,眼睛却亮了起来,高大的身板走过去,挤开围在床边的医官。

    医官被一挤,登时咕咚一声跌在地上,气愤的说:“你这齐贼!”

    徐敏齐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根本不搭理那个医官,只是说:“快,给我松绑。”

    高延宗说:“给你松绑,那恐是有……”

    有诈二字还没说完,徐敏齐已经重复说:“松绑。”

    徐敏齐的眼神比方才锐利的多,一瞬间几乎是锋芒四射,说:“要他活,就立刻给我松绑。”

    高延宗愣是被他的气势弄得怔愣在原地,杨广很是平静,似乎一点子也不意外,点点头,说:“松绑。”

    杨兼现在昏迷,尉迟佑耆完全都听杨广的,毕竟杨广可是小世子,立刻上前给徐敏齐松绑,把他的枷锁一并子拿掉。

    徐敏齐动作迅捷,打开旁边医官的药箱子,在里面翻翻找找,拿出一套针灸的用具来。

    医官阻止说:“你这小毛儿怎么如此没有规矩?!我……”

    他的话说到这里,杨广已经抬起小肉手,很是有派头的模样,阻止了医官说话。

    杨广虽然是个小娃儿,但他乃是小世子,身份地位十足尊贵,医官也不敢多言,立刻住了口。

    徐敏齐根本没有搭理医官,“哗啦——”一声将针灸的小布包打开,将针清理消毒,解开杨兼的衣裳领口,立刻下针。

    众人屏住呼吸,全部凝视着徐敏齐的动作,毕竟徐敏齐是北齐人,手里拿的还是针,一不小心便会变成凶器也未可知。

    杨广眯着眼睛,并没有太过担心,毕竟他是活了一辈子的人,别人不知道徐敏齐,他却是知道的。

    徐敏齐这个人,并不是没有才华,只是因着他总是唯唯诺诺,含胸驼背,所以给人的第一印象非常不好。徐敏齐口吃畏生,毫无人缘,更别说是人脉,又十足迂腐,这都导致他的官运差到了极点。

    北齐灭亡之后,徐家来到北周效力,隋文帝上位后,徐家便在隋朝效力,一直都是朝廷医官。

    徐敏齐下针的时候,和平日里完全不像是一个人,他的动作敏锐,毫不拖泥带水,蹙着川字眉,向下压着唇角,一脸肃杀之相,加之他身材高大,整个人看起来格外严肃冷酷。

    旁边的医官看他下针,登时不敢多说甚么了,因着他们都没想到,这么年轻的一个小猘儿,下针竟然干脆利索到这种程度,比他们行医几十年丝毫不差。

    “嗬……”

    徐敏齐几针下去,杨兼登时呼出一口长气,胸口开始平稳起伏,憋得惨白发青的脸色也慢慢回转。

    徐敏齐抬起袖袍擦了擦额头,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因为过于专心,嗓音沙哑,说:“行了。”

    他这一声落下,众人悬着的心脏可算是放回了肚子里,不由都多看了一眼徐敏齐。

    谁也没想到,那个唯唯诺诺,畏首畏尾,连长/枪都抱不动的医官,竟然有这么大的本事。

    杨广第一个开口,说:“你如今乃是俘虏,我们不杀你,留下你来为将军行医,你可愿意?”

    徐敏齐将额角的汗水擦干净,放下针来,登时又恢复了唯唯诺诺的模样,垂着头,结巴的说:“我我我……下下臣行医……行医是分内事,自……自是愿意的。”

    高延宗眼看着他露了一手,狐疑的说:“你可有法子调养将军的病情?”

    徐敏齐摇头晃脑的说:“将……将军乃是……体、体虚所致……夫……夫……夫——‘夫众病积聚,皆起于虚,虚生百病’,正所……所谓……”

    “停!”韩凤喝止住了徐敏齐的“正所谓”,说:“你这长篇大套的我们买也听不懂,甚么狗屁的正所谓,说简单点,一句话,你能治还是不能治?!”

    高延宗说:“不能治杀了!”

    尉迟佑耆也虎视眈眈的盯着徐敏齐。

    徐敏齐吓得向后退了两步,差点一个趔趄跌在地上,哆哆嗦嗦的说:“能、能能能能……能治!”

    杨广也不多话,冷漠的说:“现在写方子,立刻开药。”

    众人押解着徐敏齐来写方子,徐敏齐一面给杨兼诊脉,一面提笔在蜜香纸上开始写方子,把脉一次,写下几个药材,随即又把脉一次,又写下几个药材,反反复复的斟酌了好几次,这才写完一张药方,说:“好好好……好了!”

    杨兼是郁结于心,加上奔波劳累,又有病根旧伤,一下子积攒在一起迸发出来的病症,因此徐敏齐主要便是给他调理身体,补血补气,养足精元。

    徐敏齐写好了方子,准备去熬药,很快退了出去,高长恭为人谨慎的很,把方子递给其他医官,说:“诸位看一看这个方子,可有甚么不妥?”

    其他医官反复查看徐敏齐的方子,摆出一副鸡蛋里挑骨头的姿态,只不过他们反复查看了好几遍,竟然都没有找到任何不妥。

    “这……这药材原来还可以如此搭配?”

    “我怎么没想到……”

    “是了是了,这味药材也可以,妙啊!”

    高长恭听这些医官如此说,这才放下心来。

    徐敏齐去煎药,杨广天生多了一副心眼,因此并不放心,也跟着出了营帐,随同徐敏齐前后脚来到膳房,便看到徐敏齐蹲在地上兢兢业业的熬药。

    膳夫们都在忙碌着,准备给将士们造饭,徐敏齐进了膳房,根本没人搭理他,只好自己去找锅子和水。他站在膳房里,有些不知所措,想要开口去问别人锅子和水在哪里,但是他又不敢,来来回回张口好几次,愣是没问出来。

    有人从徐敏齐身后路过,“嘭!”一声将药锅放在火上,也没说话,转身便要离开。

    徐敏齐回头一看,是一个长相有些“凶神恶煞”的膳夫,身材并不高大,只能说是高挑的类型,面目稍微寡淡了一些,脸色非常阴森,吓得徐敏齐一个激灵。

    是哑子。

    哑子把药锅放下,便要离开,徐敏齐连忙“哎”了一声,哑子稍微顿了一下,转头冷冷的看着徐敏齐。徐敏齐白生了一副高大的躯壳,吓得又是一个机灵,缩了缩脖子,唯唯诺诺的说:“这位……这位兄台,下下下臣看你……你的脸——脸色,应该是有内……内伤旧伤,若——若不立刻医治,恐怕留下……下下病……根……”

    哑子凉飕飕的扫了一眼徐敏齐,从头到尾都没说一个字,转身便离开了,继续去帮忙,“砰砰砰”的用菜刀剁着木俎上的吃食。

    徐敏齐听到菜刀劈砍木俎的声音,吓得又缩了缩脖子,也不敢多说,只好蹲在地上开始熬药。

    杨广站在徐敏齐背后,没有出声,看着徐敏齐熬药,徐敏齐熬药很利索,应该是熟练工种,火候掌握的也刚刚好,熬好一锅之后,把汤药倒出来,回头一看,吓得“嗬!”狠狠抽了一口冷气,说:“小小小、小世子……您您、您怎么在这里?”

    徐敏齐完全没发现杨广,杨广把汤药端过来,说:“我送过去便可,有事会叫你。”

    徐敏齐低着头,缩着宽阔的肩膀,说:“哦……哦哦。”

    杨广本已经要离开了,却停住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膳房深处,随即说:“那个哑子,身上有内伤?”

    徐敏齐顺着杨广的目光看过去,恍然大悟,他所说的哑子是谁,随即点点头,说:“回回回……回小世子,的——的确是有内伤。”

    徐敏齐又说:“他……他的手腕上好像还有一处、处……箭……箭伤……”

    杨广眯了眯眼目,没有再多说,端着汤药便离开了膳房,往杨兼的营帐而去。

    杨兼感觉自己昏昏沉沉,浑身无力,仿佛沉浸在泥沼之中,异常的窒息,每一次吐息都是一种折磨,很久都没有感受到这种折磨了。

    即使不吃糖,折磨的痛苦也会席卷而来……

    一切都很混沌,杨兼感觉自己已经要沉浸在这种混沌之中,却突然有人在自己耳边轻声说……

    大兄?

    大兄……

    大兄在愣甚么神?

    是二弟啊,才分别数月,大兄却不识得二弟了么?

    杨兼清晰的感觉自己在做梦,如果不是在做梦,又怎么可能梦到二弟杨整呢?

    如果不是在做梦,这四周如此昏暗,高大魁梧却异常怕黑的二弟,恐怕早就要喊叫着冲过来了。

    杨整站在他的面前,面上带着憨厚的笑容,抬起手来挠了挠后脑勺,说:“与大兄分别之时,天气还热着,这么一转眼儿,竟然清冷了起来,再过不久,怕是就要寒冷了,大兄身子骨一向不如弟弟硬朗,多穿些衣裳,千万可别害了风寒。”

    杨兼张了张口,但是没说出话来。

    杨整又笑着说:“晋阳乃是大兄的囊中之物,大兄可千万不要因着不成器的弟亲错过,等到大兄拿下晋阳,天气应该很冷了罢,说不定,还能争取在腊祭之前回到长安,陪一陪咱们阿爷呢。”

    杨整注视着杨兼,突然抬起手来轻轻拍了拍杨兼的肩膀,说:“大兄如何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三弟还在等着大兄支援,大兄和三弟,都要平平安安才是,往后还要替我这个不孝子,在阿爷跟前尽孝……”

    “大兄……”

    杨兼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猛地从黑暗中挣脱出来,他慢慢睁开眼目,入眼看到的并不是一片黑暗,更加没有杨整憨笑的笑脸,眼前是冷白色的床帐子,单调又肃杀……

    “父亲。”

    杨兼稍微愣了一会子神儿,便听到有人在自己耳边说话,侧头看过去,原来是便宜儿子杨广。

    杨广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说:“父亲,用药了。”

    杨兼动弹了一下,感觉浑身酸疼,腿和手都有些不得劲儿,杨广搀扶着他慢慢坐起来,把药递过去,杨兼端着药碗的手还有些微微发颤,将苦涩的汤药一口饮尽。

    杨广接过空碗,蹙眉沉声说:“父亲如何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大兄如何这般不爱惜自己身体?

    杨广的话莫名与梦境中的梦话重叠了,杨兼稍微了愣了一下,随即眯起眼目,抬起手来揉了揉杨广软软的小头发,沙哑的说:“父父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杨广并不知道杨兼经历了甚么,不过杨兼很是配合治疗,并没有强行执拗,一切都走上了正轨。

    因着杨兼定阳城门前昏厥的事情传到了和士开的耳朵里,和士开对他们的戒心更是低,十足不屑杨兼,觉得这么多齐军都折在杨兼手中,不过是他们不中用罢了,杨兼也是运气好,没有真凭实学。

    和士开笑着说:“甚么狗屁的镇军将军?我看咱们不需要死守定阳了,干脆打开城门杀下去,指不定还能俘虏周贼三万,倒是大功一件!”

    唐邕立刻阻止,说:“周人的镇军将军绝非等闲之辈,我军这么多大将都栽在他手中,并非我唐邕一个人不济,将军还请三思啊!”

    和士开不以为然,说:“看来唐将军是被周狗给打怕了,怪不得这许多年一直被斛律将军压了头等,竟然助长狗贼的气焰!”

    唐邕听他提起斛律光,心中更是不舒坦,谁不知道唐邕和斛律光是“死敌”,都是将军,斛律光做事总是压了唐邕的头等,但如今这事儿八竿子根本打不着。

    二人正说话,和士开的亲信进来禀报说:“将军!周狗又来叫阵了!”

    “哈哈!”和士开一笑,说:“正合我意!还怕他们不来呢,做了缩头乌龟!真没想到,狗屁的镇军将军不是昏厥了么,这才两日,竟然又来叫阵,好的很呢,这次咱们就叫他们有来无回!”

    徐敏齐的药非常管用,加上杨兼配合治疗,很快便恢复了力气,带领军队继续前来叫阵。

    杨兼坐在马上,说:“务必要做出急于攻打,驰援姚襄的模样。”

    郝阿保、狼皮和宇文会、宇文胄这两路包抄宜阳,算起来已经有些时日了,一切都是为了给他们打掩护,成败也就在这一举了。

    “是!”众人立刻应承下来。

    高延宗冷声说:“和士开出来了!”

    和士开从城门楼上走出来,低头看着下面的周师,笑着说:“周狗!怎么的又来了?不是被人抬回去了么?哦是了!我知了,一定是前些日子只给了你们头颅,这回你们过来要尸身了!当真是对不住啊,我这里也没有周狗的尸身啊,不知是遗弃在了何处,或者是干脆被甚么豺狼野狗给分食了罢!啊哈哈哈——”

    杨兼紧紧拉住马辔头,额角上青筋暴突,众人全都担心的看向杨兼,杨广沉声说:“父亲,不要被和士开那个奸贼左右。”

    杨兼很快平静下来,闭了闭眼目,朗声说:“和士开!你杀我二弟,这笔血债,我要你血债血偿!”

    和士开嚣张的说:“哈哈哈,我何止是杀你二弟?!你放心好了,姚襄城你也救不了,你的三弟很快便会粮草尽绝,活活饿死在姚襄城!不过无妨,到时候我也杀了你,让你们一家子兄弟团圆团圆!也算是我仁至义尽了啊!”

    唐邕劝阻说:“和将军,这周贼就是一条疯狗,千万不可激怒,我们守住定阳已经万无一失,只要守住了定阳,困住姚襄城,周贼根本无法三面包抄平阳,咱们牵制住了三万周军,晋阳那边的危机自然缓解,和将军已经是头功,切莫贪多!”

    “贪多?”和士开笑着说:“这就是多么?晋阳围困解除,我虽然有功劳,但手中没有贼首,并非头功,到时候以人头论功,谁会想到我的好处?今日我便要拿下贼首,谁也不能拦我!”

    “将军!”唐邕着急的说:“据我所知,这周贼镇军将军并非等闲之辈,他们明知道定阳有我军重兵,却一意孤行,冲撞定阳,这不合乎情理啊!”

    “他的三弟还在姚襄城,如果不冲撞定阳,如何能解姚襄城之围?”和士开不屑的说:“这么个小小的道理,你难道都不懂?打了这么多年的仗,真真儿是白打了!”

    就是因为太懂了,就是因为唐邕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因此才觉得不对劲儿,唐邕又说:“周贼攻打定阳,简直便是以卵击石,这种傻事谁会去做?眼下的周贼却铁了心直面冲突,其中必定有诈,说不定……”

    他的猜测还没说出口,和士开已经不耐烦的说:“这里我是主将,退下!”

    “将军!!”唐邕大喝一声,和士开却不让他继续说下去,果然是良言劝不了该死的鬼,和士开一挥手,亲信立刻上前。

    和士开说:“唐邕屡次三番顶撞主帅,扣押起来。”

    亲信们一点子也不含糊,因着和士开极度受宠,他们也是鸡犬升天,当即便把护军将军唐邕拿下,按倒在地上。

    “和士开!!”唐邕大喊着:“周军必然有诈,根本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和士开爱搭不理,直接让士兵将唐邕押解下去。

    众人在城楼下,都看到了上面的变故,杨兼唇角一挑,低声说:“本以为唐邕坐镇,还需稍微费点心思,现在看来,根本无需多心。”

    唐邕的确想到了很多,但是和士开一意孤行,根本不听劝,押解了唐邕之后,立刻打开城门发兵。

    杨兼沉声说:“准备迎战,不必死拼,做做样子便好。”

    高延宗说:“我早就手痒了,昨日里秃尾巴鸡打了头阵,我还不曾上阵,今日让我去!”

    韩凤瞪眼说:“那也算是打头阵么?徐敏齐那小儿是自己没有拿稳枪杆子,我都没碰到他!”

    “谁是秃尾巴鸡?”韩凤说罢,这才反应过来。

    高长恭揉了揉额角,说:“阿延,不要吵了。”

    高延宗和韩凤都想去,杨兼便派了二人一起去,带着骑兵冲向定阳城门,他们只需要拖延时间,完全不需要拼命,就当是免费的操练了。

    和士开只觉杨兼的杂牌军完全不堪一击,还以为一下子便能将周军打得溃散,但是他忽略了一个要点。

    杨兼的士兵大多都是俘虏,要不然就是收并来的,的确不堪一击,还没有操练出来,但是千万别忘了,杨兼手下的将领,都是以一当十的当世豪杰,无论是韩凤,还是高长恭、高延宗等等,他们都是从齐地收拢而来,这样子的人熟悉齐军作战,应对起来便宜许多。

    和士开指挥着兵马,一直从早上打到晚上,齐军士兵都疲惫了,奈何韩凤和高延宗还像是打了鸡血一般,根本没有落败的趋势,十足难缠。

    和士开恼怒地说:“撤兵!!撤回城门!关闭城门!”

    “撤兵——”

    “撤退!!”

    鸣金的声音从城楼传出来,齐军士兵且退且战,一直退到定阳城门口,杨兼立刻下令,说:“不要追了,可以回来了。”

    韩凤和高延宗虽然好战,但都不是坏事儿的人,知道他们的目的达到了,立刻便催马跑回来。

    如此经过了四五日,每日杨兼都带着众人来叫阵,有的时候和士开会闭门不出免战,有的时候挑选大将和他们打一两次,双方一直僵持着。

    虽然和士开没能按照原定计划,一把子搓了周军,但是他只要死守定阳城门,便没有问题,和士开料定自己左右都是赢,并不在意如何。

    这日里和士开闭门没有应战,一直在定阳府署之中饮酒作乐,毕竟已经被打皮了,周军例行叫阵都变成了日常,和士开见怪不怪,便开始自己饮酒。

    和士开饮醉之后倒头便睡,睡到半夜,迷迷糊糊的突听外面嘈杂一片,有人大喊着:“将军!!将军!急报!!军机急报!”

    和士开睡的正香,根本不想理会,奈何外面拍门急促,和士开这才不耐烦的起身,打开舍门,不由分说一脚踹过去,说:“嚷甚么嚷!?”

    “哎呦——”亲信倒在地上,也不敢喊疼,赶紧一骨碌爬起来,说:“将军,大事不好了,宜阳急报!”

    “宜阳?”和士开醉意还没退下去,打着哈欠说:“宜阳又怎么的了?”

    亲信说:“宜阳……宜阳被周军偷袭了!已经……已经失守!”

    “甚么!?”和士开大吃一惊,打哈欠的动作都僵硬住了,瞪着眼睛说:“周军不是在北面么?怎么跑到南面去了!?”

    “不、不知道啊!”亲信说:“宜阳突然被偷袭,两股周军都不多,但是来势汹汹,一面从水路攻击宜阳,一面从背面包抄宜阳,宜阳腹背受敌,守城已经被斩杀,这些周贼还……还准备从宜阳继续挺进,向……向雒阳发兵。”

    “岂有此理!!!”和士开怒吼一声,说:“这些猘儿庸狗!气煞我也!难道晋阳不过是虚晃一枪,他们其实是想要从雒阳进军?不……不对,周人的伪天子都已经到了晋阳,如果是虚晃,这做的也太过了……”

    和士开自言自语说着,登时醒悟过来,说:“姚襄城!”

    亲信也恍然大悟,说:“对对对,一定是姚襄城!他们想要支援姚襄城,解去姚襄城的围困,所以故意攻击宜阳,想要咱们撤兵援助宜阳。”

    和士开恶狠狠的说:“我岂能让他得逞?宜阳周边的驻军如何?”

    亲信说:“不……不太好,雒阳已经告急,如果……如果将军不去支援宜阳,天子又将大部队的兵马开向了北面的晋阳,恐怕……恐怕不消半月,雒阳也会被该死周贼夺去!”

    和士开气的头皮发麻,这会子他才想起了唐邕的话,唐邕说杨兼一定有诈,如今想一想,杨兼果然有诈,他们日日叫阵,其实不是为了叫阵,而是为了掩护周军攻打宜阳。

    和士开想到了唐邕,但并没有一点子愧疚,反而十分愤恨,觉得被唐邕说准了,自己的脸皮没面子。

    和士开也顾不得一身酒气,急匆匆穿上衣裳,亲自跑到监牢去见唐邕。

    唐邕身上都是锁链,府署中一片大乱,他也听说了宜阳沦陷的事情,看到和士开,说:“和将军现在肯信我了?”

    和士开没有面子,阴测测的说:“唐邕,你的大话也说够了,你只是说周贼有诈,也没有告诉本将军他们会偷袭宜阳,像你这样放狗屁的事情,谁不会么?”

    唐邕冷笑一声,不想和和士开多说。

    和士开便说:“今日我来,便是要告诉你,宜阳告急,我必须立刻带兵离开定阳,赶赴宜阳营救,因此定阳便留给你来驻守,我会留给你两千兵马。”

    “两千?!”饶是唐邕是个悍将,听到这个数字也着实震惊,两千兵马,对抗杨兼的三万大军,虽然这三万兵马都是杂牌军,但十比一还要多,更何况杨兼手下猛将如云,如何能守得住定阳,还不被黄蜂过境直接碾压?

    和士开冷笑说:“人主听说了,你在汾水和周贼有旧的事情,唐邕,你自己好自为之,如果守不住定阳,哼!人主会怎么责罚于你!”

    和士开根本就是把唐邕往火坑里推,说完,直接甩袖子走人,大喊着:“都随我来!点兵,立刻从后门开拔,援助宜阳!”

    ……

    “世子!”

    尉迟佑耆从外面疾步跑进来,满头热汗,粗喘着气说:“宜阳!宜阳成功了!大将军打下了宜阳,现在定阳像是热锅上的蝼蚁,我军派出去的探子回话,和士开带领大军,从后门撤退了!”

    “好!”杨兼挑唇一笑,说:“点兵,咱们杀进定阳。”

    “是,世子!”

    杨兼的兵马日夜待命,就是等着这样一刻,立刻整顿整齐,快速扑向定阳城门。

    今日夜里头的定阳城门十足冷静,城门上不见了和士开的亲信,也没有了嚣张的守卫,只零零星星见到几个士兵。

    那些齐军士兵也知道和士开离开了,还带走了大兵,整个定阳现在只剩下两千兵马,以前他们是石头,周军是鸡子,现在风水轮流转,他们变成了鸡子,而周军是石头。

    齐军士兵慌张的大喊:“将军——将军!周军杀过来了!”

    “快!快去通知将军!”

    “死守城门!不要打开城门!”

    唐邕刚刚从牢狱出来,和士开离开了,把能带走的粮草全都带走了,分明是遗弃定阳的模样,而且想让唐邕与定阳一起灭亡。

    和士开留下来的亲信在和士开离开之后,也仓皇逃命去了,根本没有驻守,整个城池一片荒凉,仿佛被洗劫了一般,还是被自己人洗劫。

    “攻城——!!”

    门外传来大喊的声音,紧跟着是震天的杀声,唐邕脸色悲戚,轻声说:“天要亡我!”

    说着,立刻指挥士兵说:“死守城门!咱们和周贼拼了!”

    “报——!!”

    “将军,城门要坚持不住了!”

    “报——”

    “城门失守了!周军杀进来了!”

    唐邕的军队奋力抵抗,但是根本不用两个时辰,天色还没亮起来,整个定阳已经失守,大门敞开,杨兼一马当先,带着士兵冲入城门。

    杨兼朗声说:“禁止抢掠!约束行为!”

    “是。”高长恭点头,立刻快马传令下去。

    其余人等冲向定阳府署,杨兼进入定阳府署之时,唐邕已经被韩凤拿下,五花大绑的按在地上。

    唐邕看着杨兼走进来,脸上登时一片死灰,长叹一口气,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只希望你不要伤害定阳的百姓。”

    高长恭平静的说:“进入定阳之时,将军已经下令,不会动定阳一分一毫,不但是百姓,你的士兵只要不抵抗,都不会有性命之忧。”

    唐邕似乎有些吃惊,对于兵家来说,上天有好生之德这种事情简直便是个顽笑,说起来简单,但没有甚么人可以轻松做到,尤其是大权在握之后。

    然,杨兼做到了。

    杨兼令人将唐邕押解起来,暂时收监,随即说:“齐国公、韩将军,你二人稳住定阳府署,安排妥当尽快跟上。”

    “是!”宇文宪和韩凤拱手称是。

    杨兼又说:“其余人随我点粮草和兵马,立刻赶赴姚襄城。”

    “是!”

    杨兼一刻也不歇息,顶着夜色,快马加鞭冲向姚襄城。

    黑夜鸦然,萧条静默。

    杨兼的马蹄声踏踏作响,一路风驰电掣,天色灰蒙蒙亮起来之时,终于赶到了姚襄城门下。

    姚襄城因着被断绝了粮道和河道,四周一片慌乱,根本没有人烟,城门上驻守着士兵,那些士兵听到马蹄声大作,还以为是齐军又来攻打,立刻戒备起来。

    “是甚么人!?”

    “是不是齐军又来了?”

    “不对,好像是镇军将军的战旗……”

    “镇军将军!是镇军将军来救我们了!”

    “快!通知参军,快去通知参军!”

    杨兼带着小包子杨广同乘一匹马,飞马向前冲去,眼看着到了姚襄城门下,便听得城楼上一片哗然,全都是“镇军将军来了”“来救我们了”的哭喊声。

    城楼上的士兵一个个面黄肌瘦,城中的粮草怕是已经不多,眼神混沌异常,看到驰援的大军,眼中登时迸发出难以克制的喜悦。

    杨兼朝上朗声大喊:“粮草已到!打开城门!”

    “快,打开城门!”

    “是将军!”

    轰——!!!

    姚襄城的城门发出轰鸣之声,厚重的城门发出苍老的吼声,一点点打开。

    随着城门大开,一个素衣鸦发之人,快速从里面冲出来,一面跑一面喊着:“大兄!”

    是杨瓒!

    杨瓒一身素色,面上挂着伤口,哪里还有往日里翩翩君子的模样,瘦的两颊微微凹陷,整个人带着一股萧瑟和颓废。

    杨兼快速翻身下马,杨瓒已经到了跟前,不由分说,一把抱住杨兼,随即哭的犹如一个孩童,语无伦次的沙哑说:“怎么办……二兄没了……怎么办,弟弟无能,都是弟弟无能……求大兄一定要为二兄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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