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面前是高耸入云的城墙,城门正中,是古篆写就的长安城三个大字。

    她过去不知看过多少次,但只有这一次,心中生出了颇多的感悟来。回首这一年之间,居然发生了如此多奇妙的事情。

    眼下站在长安城门前,连她也不敢相信。

    城门前的士兵见她眼神怪异,便想要上前询问。但一个老兵一把拉住了他,那年轻的士兵低声问了一句:“吴哥,您拉俺干嘛?”

    “傻小子,这不是罪犯,也不是流民,而是归乡之人。”

    那士兵道:“吴哥,您怎么知道?”

    那吴哥笑道:“近乡情怯,也只有归乡之人,才会站在长安城门,迟迟不入了。”

    李雪雁听着士兵的话,不由想到,归乡之人,自己折腾了一大圈,又回到长安城中,这长安城里,有自己的爹爹妈妈、有小燕儿、有李元芳、有狄仁杰、有萧婷岂不是就是她的家乡了?

    她从前一直想着,与松赞干布前往西域,那里才是她的根,才是她的家乡,但直到今天,她方才发觉,原来江陵城不是她的家乡,她的家乡在长安,她的根也在长安。

    微微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地下的土地,转身向城内走去。

    身后,几个百姓模样的人,正看着她的背影发呆,其中一人道:“是我眼花了吗?”

    “怎么了?”

    “我好像看见了任城公主。”

    “任城公主不是遭遇海难了吗?”

    “你不要胡说八道,公主大人洪福齐天,一场小小的海难,却能如何?”

    李雪雁听着身后的声音,微微笑了笑,一场海难确实何足道哉。但海难之后发生的事情,却引了一连串的旧事。也罢,这也是命运使然。想到这里,便又有些释然了。

    只是想到那呆子说,长安城再见。但她已经回了长安城,而那呆子呢?

    他又在哪里?

    他没有骗过自己一次,但这一次,他究竟会不会失约呢?

    她决定要等。

    无论如何,都在长安城等待对方的归来。一年不行,那就两年,两年不行,那就三年。三年不行,那就五年,十年,直到永远永远。

    因为她需要一个结果,而这个结果,是任何人,也无法给予她的。只有那个让她又爱又恨,又想又怨的呆子,才能给她。

    她看了看天空,云空万里,一轮太阳当空而照。明媚的天气,理应有一个同样明媚的心情。

    一个人回了王府大街,这是长安城最寂静的街巷。原因无他,因为在这里居住的,都不是张扬的人。

    或许,从前,她是这条街巷里唯一一个喧闹的人,因为那时候,她是江陵城第一好汉。

    轻轻敲了敲门,门房应了一声,“谁啊?”

    这门房已经跟了她爹爹四十多年了,她的小时候,对方还抱过她。透过门缝,依稀能够看到他已经白了的发丝。心中颇生感慨,以至于忘了应声。

    门房又道了一声,“谁啊,再不说话,我可要回去了。”

    “是我,福伯。”

    福伯心里一阵激动,“是小姐,是小姐回来了!”忙打开大门。

    看着门前亭亭玉立的李雪雁,福伯忍不住流出了泪水。

    “小姐,小姐,您终于回来啦。外面的人,都说您在东海遇了海难,我就说您福大命大,一定没事!”

    福伯年纪大了,人又忠心耿耿,所以难免唠叨了一些。但李雪雁听在耳里,却觉得心中暖暖的,泪水不由留了下来。

    这里,是长安城,江夏王府。

    这里,也是她李雪雁的家,永远的家。

    福伯的话,刺激了这个安宁的王府大院。不多时,李道宗、王妃、小燕儿、管家,阖府上下,全都迎了出来。

    李雪雁看着泣不成声的母亲大人和小燕儿,看着一脸铁青的父亲大人,只觉得心中满满都是温暖,轻轻一笑,“爹爹、妈妈,我回来了!”

    说罢,两行清泪先留了下来。王妃平素向来极为稳重,这时忍不住向她跑了过来,母女两个抱在一起,抱头痛哭。

    哭了良久,王妃才睁着迷蒙的泪眼,上上下下打量着她。见她越发清减,心中更是酸楚,“燕儿,你瘦了好多,这段日子,一定很苦吧。”

    李雪雁摇了摇头,只是心中却忍不住想,怎么会不苦呢?

    躺在床上,已经整整一天了。她看着熟悉的房屋,看着熟悉的床榻,突然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来。

    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李雪雁应了一声,“谁啊?”

    “是我。”李道宗醇厚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李雪雁起身开了房门,只见李道宗穿着一身墨绿长衫,负手走了进来。

    父亲大人的两鬓,不知何时,已经生出华发。他的背脊,也不如从前一般挺拔。

    李雪雁心中忽然生出一阵内疚来。

    自己这些年来,可比哥哥和弟弟们,更要让父亲大人操心!

    “回来就好。”

    这是李道宗今日说的第一句话,李雪雁听了之后,不由又流出泪来。父亲大人没有责怪她,只是说了一句回来就好。

    她心里清楚,父亲大人最近承受了多大的压力。但面对她,他却只说一句,回来就好。

    她不由又想起了那个可爱又可恶的呆子来,同父亲大人一样,他也是一颗大树,始终在给自己挡风挡雨。

    只是,他现在去了哪里,他什么时候,才会回到长安城呢?

    摇了摇头,却也不再多想。

    因为她怕,怕对方再也回不来了。

    李道宗轻轻抱了抱她,“休息三日,我们去见见皇上。”

    李雪雁点了点头,李道宗陪她说了一会话,便叮嘱她好好休息。

    李雪雁躺在床榻上,这时心神一松,不多时便睡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梦,梦到松赞干布浑身是血,将手伸向自己。自己去拉他,但无论如何,也拉他不到。他一言不发,只是呆呆看着自己,那双眼之中,没有感情,没有温度,但却有一个信念,不要丢下我。

    我不会丢下你的,呆子。

    我怎么能丢下你呢,呆子?

    但他身后的黑暗,将他渐渐吞噬了。任她如此,却也拉不回来了。她心中一惊,突然惊呼一声,醒了过来,这时方才发现,原来一切都是一场噩梦。

    冷汗沁透了她的衣衫,她走下床榻,推开窗户。明亮的月色溶溶照在院子里,只是,不知那呆子,是否也同她一起,在看着月色?

    明月初上,千山冰雪,万里荒寒。

    柳梦蝉脸色嫣红,鼻尖上沁出细小的汗珠,速度逐渐慢了下来。忽然踏空俯冲,朝一座巍峨雪山掠去。

    月光照在半山一处凹陷,竟是一个洞口。两只雪骛从洞中阔步而出,扑翅睥睨,警觉地朝他们望来。眼见柳梦蝉闪电般冲到山洞边缘,那两只雪鹭大怒,左右夹击,巨翅横扫。

    柳梦蝉格格笑道:“这般不好客的主人,不要也罢!”银光一闪,那两只雪鹫登时摇晃倒地,稍稍抽搐,不再动弹。

    柳梦蝉将松赞干布斜在洞壁,笑道:“我也累啦!先在这歇上一夜,明日再上路吧!”

    松赞干布冷冷道:“上路?去哪儿?”

    柳梦蝉眨了眨眼,嫣然道:“不是说了吗?要找一个普天之下最是恶劣的地方,将你这呆子埋了。”

    这一路北行,少说已有三五百里,松赞干布也不多问,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这山洞是雪鹫的窝巢,外小内大,葫芦形状,洞中铺了许多枯草羽毛,虽然腥臭,却颇为温暖。柳梦蝉将两只雪鹭踢下山崖,忽听洞中黑暗处传来“啾啾”悲鸣声,凝神望去,洞中角落竟有几只小雪鹫畏畏缩缩地探头探脑,想来是那对雪鹫的子女,目睹父母被杀,惊骇哀鸣。

    柳梦蝉走上前去,将那几只小雪鹫抓在手心,凝视片刻,叹息道:“真是可怜。”随手将它们抛出了洞外。

    松赞干布大吃一惊,怒道:“你这是干嘛?”

    柳梦蝉奇道:“它们既无父母,迟早也得饿死,说不定还会让其他雪鹫吃了。这般摔死,岂不是落个干净?”松赞干布听她振振有辞地说出这番歪理,一时语塞。心中气恼,与这心狠手辣的妖女多说也是无益,当下怒气冲冲地闭上眼睛,也不再吭声。

    忽然,柳梦蝉喜孜孜地叫道:“哎哟!这里还有雪鹫蛋,呆子,你想吃一个吗?”

    松赞干布恨她既占了雪鹫巢穴,却还要杀鸟取蛋,怒道:“不吃!”但腹中却偏偏“咕咕”乱叫起来。

    柳梦蝉笑道:“呆子,偏你爱逞强。”

    从行礼之中,掏出一只玉盒,月光下看去,那玉盒子之中,装着各式精致食物。松赞干布看了一眼,肚中叫得更响亮。

    柳梦蝉托着玉盒送到松赞干布身旁,笑道:“吃吧!”肉香扑鼻,勾人馋涎。但松赞干布想到她霸占鸟巢,杀其一家,心中有气,扭头不吃。

    柳梦蝉哼了一声,叹道:“呆子,这世界原本就是弱肉强食,你不吃它,别人也要吃。你平日里吃的猪羊牛狗,哪一样却不是杀生?与我又有什么区别?难道你们杀的就不是杀,而我杀的便是残忍?当真是笑话。”

    松赞干布一楞,无言以对。柳梦蝉忽然将他脸颊一捏,挤开口来,右手轻抖,将一应肉块滑入他的口喉之中。

    松赞干布惊怒之中,觉得颊齿之间,余味甘美,腹中大觉好转,竟是生平从未吃过的美味。

    柳梦蝉笑道:“好吃吗?”松赞干布气恼不答。

    柳梦蝉微微一笑,又拿出一块腊肉亲手喂他。松赞干布腹中饥饿,再难忍耐,又怕她强行硬灌,便自己咀嚼吞食。

    那些肉干或清甜,或甘香花样翻新,滋味鲜美。松赞干布一连吃大半,眼见所剩无几,而对方却一块也没有吃,心中过意不去,摇头不吃。

    柳梦蝉又捧了一掌冰雪,以真气化开,送到松赞干布唇边喂服。雪水清凉,从她玉葱似的指间流下,隐隐带着她身上的芬芳,流过松赞干布干渴的咽喉,汨汨而下。透过那水流与指掌,可以看见她娇媚温柔的目光。松赞干布心中莫名一荡,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这时心中忽然想,她昨日百般折磨凌辱……但今日却似乎毫无恶意,眉眼之间颇为温柔。一日之隔为何判若两人?

    想了一阵,头昏脑涨。

    柳梦蝉喂他吃完,自己也吃了几块,喝了些雪水,见松赞干布迷糊欲睡,推了他一把,道:“呆子,你先别睡,将体内的雪蜈赶出来再说。”

    松赞干布迷迷糊糊地道,“什么雪蜈?”

    柳梦蝉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玉瓶,轻轻抖动,登时掉出几只银色的小虫。那小虫一见了月光,登时散出一股又似浓香又似恶臭的气味。

    松赞干布被那臭气一熏,登时清醒了几分,正自皱眉诧异,忽然鼻中发痒,接着喉咙、耳朵麻痒难耐,心中蓦地一凛,险些大叫出声。看着柳梦蝉,心中愤恨不已,原来她之所以救助自己,都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好继续折磨。想到对方心思歹毒,而自己却屡次三番相信她,更加恼怒。

    只见几只拇指大小的银白色蜈蚣闪电般从自己口鼻、双耳爬出,飞也似的朝那几只银白色的小虫振翅冲去。

    柳梦蝉眼疾手快,将蜈蚣和小虫尽数踩死。

    松赞干布心中骇然,怒道:“你这样妖女,又对我使这些东西!”

    柳梦蝉浅笑道:“若没这些雪蜈,你这呆子早就没命啦!”

    松赞干布凛然道:“雪蜈?”

    世人只知道蜘蛛吐丝,却不知原来蜈蚣也会吐丝。

    雪蜈乃是极寒之地的一种怪虫,性喜寄居,身具奇毒。一旦进入寄主体内,所寄生的人、兽必中毒昏迷,一两个时辰内心跳呼吸尽数停止,全身发黑,宛如死了一般。

    但再过两个时辰,毒素消散,便可渐渐恢复正常。那雪蜈还有一桩殊为奇特的本事,只要遇见寒风海潮,便会立时从臀部挤出丝来结网,从此进行伪装。

    柳梦蝉悠然道:“昨夜我射到你体内的冰针上,涂的都是这雪蜈毒与雪蜈卵。要不是这些雪蜈,你早就摔成一团烂泥啦!”松赞干布心下恍然。昨夜寒蝉中人必定以为自己已死,于是将他从山崖上抛落。而寄居于他体内的雪蜈卵急速孵化之后,在下落时扑面狂风的刺激下,立即吐出雪蜈丝,结成巨大的丝网,将自己牢牢托住。

    松赞干布一直不明白何以能死里逃生,此刻方知真相。心中惊疑、困惑、感激……百感交集,怔然半晌,沉声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他问的是她,同时问的也是自己。

    他不知道,对方还会不会欺骗自己,自己还会不会相信她。

    他想知道答案,所以他便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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