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那英俊男子忽然大笑道:“好,就将这呆子交给你来处置。师妹,禅主发了寒蝉令,嘱各处寒蝉尽快动手,完成寒蝉布局。”

    柳梦蝉轻轻一笑,衣袂翩翩,从一株大树上跳了下来。松赞干布看着面前的女子,仍旧是一颦一笑之中,皆有无尽的风情。

    只是,对方的面容,这时却变得无比的陌生,想不到她居然也是寒蝉中人。

    柳梦蝉缓步来到他身前,居高临下看着轮椅中的松赞干布,忽然素手一扬,娇媚一笑。

    松赞干布只觉周身突地一阵冰凉,麻痹沉重,身不由己地重重从椅子上摔落。周身皮肤须臾间转为乌黑色,麻痹冰冷,剧烈颤抖,愤怒地瞪视着柳梦蝉,想说什么,却觉得胸中一时冷如冰霜,一时火热如沸,再也发不出声来。

    视线如雾笼纱掩,迷蒙一片,依稀看见众人的身影摇曳不定。脑中嗡然震响,只听见刘宇笑道:“师妹,你这针上涂了几味剧毒?瞧这呆子都快成了焦炭了。”

    便又听见柳梦蝉格格娇笑:“焦炭?哪能这般便宜他?不出三个时辰,他连一根骨头也剩不下啦!”

    这时那枯木男子沉声道:“他毕竟是西域雄主,这般轻易杀了,却不知会不会有碍禅主的计划。”

    柳梦蝉娇笑道:“你看他呆头呆脑的,哪里像是能够决定天下大势的样子?”

    松赞干布意识渐转模糊,心中迷乱,迷迷糊糊地想道:“我要死了吗?”忽然一阵害怕。他生平从不怕死,但这一刻如此接近死亡,那森冷的惧意还是游蛇般爬上心头。

    他不禁又嘿嘿一笑,看来一个人有了牵挂,便也就失去了正视死亡的勇气。

    人影纷乱,声音嘈杂。朦胧中,他看见一只手探了过来,将他身旁断刀硬生生拽走。他奋力想要抓住刀柄,却无丝毫力气,被那人猛踹一脚,登时松开手指,眼睁睁地看着刀柄从自己的手心滑走。

    周身冰冷僵硬,浑浑噩噩之间,听见柳梦蝉笑道:“将这呆子丢到山下去喂秃鹫,瞧瞧这西域呆子能毒死几只秃鹫。”迷糊中仿佛被人抬起,摇摇荡荡,过了片刻,天旋地转,终于再也没有任何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松赞干布迷迷蒙蒙地醒转,浑身冰冷僵硬,毫无知觉,喉中却犹如烈火燃烧一般。耳边狂风呼啸,鬼哭狼嚎之声悠长飘荡。心中一凛:“我已经死了吗?这是在幽冥鬼界吗?”

    想及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之最,只有他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没有李雪雁,没有李元芳狄仁杰,没有晏苏紫晏薇,心中不禁更是一阵悲哀。

    竭力睁开眼睛,眼前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过了片刻,才隐隐看见上方暗影交错,似乎是尖崖利石。远远几点幽蓝的火光淡淡跳跃,在虚无缥缈之中静静燃烧。寒风吹来,自己似乎随着风,在悠悠飘荡,落叶卷起,贴伏于他的脸颊,又倏然飘飞而去。一群黑影从上方忽地急速掠过,腥臭逼人。

    他生长在西域苦寒之地,对于这种腥臭并不陌生,知道一定是秃鹫群。秃鹫只吃腐肉,他睁眼看了片刻,便觉晕眩难忍,又闭上双眼。心里迷糊忖想:“这里又黑又冷,浑身上下没有丁点知觉,难道果真是死了吗?嘿,秃鹫只吃腐肉,既然如此,那我一定是又死又腐了。”心中蓦地一阵悲凉。

    这时一群秃鹫俯冲着向他袭来,他想要扬手去打,但全身火辣辣的疼痛,却连手也抬不起来。被秃鹫尖锐的獠椽戳在身上,一阵生疼,又沉沉的昏迷过去。

    再次醒来之时,浑身剧痛,仿佛所有骨骼、肢体都已寸寸断裂,又如万千火焰在体内炙烤焚烧,疼不可抑。

    松赞干布低声痛吟,心中一动,既然身体如此剧痛,那便是没死!但想想这时筋骨寸断,活着又与死了有什么区别呢?

    猛地睁开双目,阳光灿烂,眩目刺眼。他想抬起手掌遮挡阳光,但琵琶骨剧痛难忍,手臂软绵绵地移动不得,当下唯有眯起眼睛,费力地移转视线。

    过了片刻,松赞干布方才逐渐适应这强烈的光线。徐徐四望,白日当空,应是正午,万仞峭壁四周环合,摩云参天,自己仿佛置身井底一般。

    他忍不住嘿嘿冷笑,枉他自称英雄,但从出了大唐之后,便始终被人牵着鼻子再走,岂不是如同那坐井观天的蛤蟆一般可悲可笑?

    山风吹来,脊背生凉。侧头往下望去,猛吃一惊,身下是万丈深渊,自己竟是悬空而卧!这时只要轻轻一动,便要摔个筋骨无存。阳光在眼前一晃,只见一张巨大的银光丝网纵横交错,牢牢地萦系在周围的峭壁山岩上,将他稳稳托住。

    心中不由一阵迷惑,想起昏迷之前发生的事情来,难道自己被柳梦蝉那个妖女扔下山崖,竟是这般凑巧,掉到这奇异的巨网上吗?

    松赞干布死里逃生,心中说不出的欢愉喜悦,但想到柳梦蝉居然是寒蝉一员,而她从始至终都在欺骗自己,心中又是说不出来的酸楚,眼看云空万里,不由一阵发愣。这人世间,自己到底还能相信了谁呢?

    是雪雁吗?但不是她,自己又怎会闹得如此下场。但她又怎能相信自己呢?若不是自己做出那般丧心病狂之事,她也不会孤身一人,逃离腹地,落入寒蝉之手了。那巧儿呢?这个将身子给了自己的女子,自己能够全心全意的去相信吗?

    只怕也未必,想起纯阳真人看着巧儿时,那种怪异的模样,他便隐隐觉得,巧儿似乎有什么事情,从始至终都在瞒着他。不过他已经很累了,累得不想再去思索这些恼人的事情,毕竟他只是个废人,仅此而已。

    想起这人世之间,连一个人也相信不得,更加心神激愤,不由纵声高呼,回音激荡,在山谷之中袅袅不绝。

    方才喊了几声,周身便疼痛得如同要撕裂一般,喘息不已;想要调息聚气,但经络大都碎断,真气无以为继,只得作罢!忍不住又是一阵冷笑:“松赞干布,你的筋骨比你的头脑还要蠢笨。”

    忽听头顶传来尖利的怪叫声,几只巨大的秃鹫在高空盘旋,想来是被他那几声高呼招来的。众鸟见猎心喜,猛地疾冲而下,朝他俯冲抓来。松赞干布一凛,下意识地想要运气挥掌,方甫用力,断骨锥刺,体内真气在碎裂的经脉间岔乱奔走,剧痛攻心,大叫一声,险些晕去。

    劲风鼓舞,腥臭扑面,那几双巨大的翅膀扑煽着从头顶掠过,众鸟突然纷纷惊啼,盘旋环绕,冲天飞去,头也不回地逃之夭夭。松赞干布心下愕然,蓦地想起昏迷前所听见的话来——“将这臭呆子丢到山下去,瞧瞧能毒死几只秃鹫。”

    松赞干布哈哈一笑,是了,自己身中巨毒,竟连贪婪的秃鹭也要退避三舍,果真是造化弄人。

    他生性稳重,这时突然心中一动,突然想起柳梦蝉说的话来——“焦炭?哪能这般便宜他?不出三个时辰,他连一根骨头也剩不下啦!”

    不知自己昏迷多久?但想来即便中毒之时,是昨夜三更,此时已是正午,其间也远不止三个时辰。何以自己依旧毫发无损?

    心中狐疑,难道柳梦蝉下手之时竟估错了分量?突然又想,之前周身麻痹冰冷,殊无知觉,当是中毒无疑,但何以眼下竟殊无麻痹僵冷的感觉呢?难道那巨毒到了自己体内,竟因为某种缘由自动消散了吗?越想越是迷惑,越想越是怪异。

    他心中觉得这中间有一些地方,似乎说不太通,但究竟哪里说不通,这时却又想不到了。只是隐隐觉得,不管是丢到山崖,还是挂上银丝,又或是中毒不死,秃鹫不死,这一切的一切,都太过凑巧了。

    他知道,这世间,不会有诸多凑巧聚在一起,太多的凑巧,也就是不巧了。

    那么又是什么呢?

    胡思乱想了片刻,头脑逐渐昏沉起来,重又迷糊昏睡。

    再度醒来时,已是黄昏。夕阳斜斜地照在西侧峰顶,在冰雪的反射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淡蓝的天空已经隐隐可以看见星辰,鸟群横掠,哑哑鸣啼,山风凄冷,寒意彻骨,他躺在深崖下的巨网中,随风摇荡,眼见连秃鹫群也盘旋着离他而去,更加有一种被整个世界遗忘了一般。

    这时不由又想起李雪雁来,自己这般拼死拼活的救她,也不知她究竟会不会感激自己,又会不会原谅自己。

    若是她依旧不能原谅自己,那自己这般做,到底又是对是错呢?想到自己舍弃有用之躯,舍弃了吐蕃国民,却只是为情所困,不由又长长一叹,呆呆的看着天空出神。

    一个人便是再坚强,但让他置身真正的绝望之中,还是会软弱,也还是会胡思乱想。

    过了一阵,他周身剧痛难忍,喉中烈火熊熊燃烧,腹中咕咕直叫,更加觉得口干舌燥。

    松赞干布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这才想起已经许久没有进食了。看着鸟群从上空掠过,仿佛都成了烤得皮焦肉嫩的飞鹅。饥肠辘辘,不能动弹,徒呼奈何。喃喃道:“哎,看来我松赞干布却要做了饿死鬼了。”这时想起幼时经历叛乱之后的饥饿,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呆子,呆子……”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似有似无的呼喊。

    松赞干布一凛,全身僵直,心中狂跳,凝神倾听,依稀听见群峰之间有一个女子的声音,由远而近,在不住焦急地呼唤他的名字。

    松赞干布狂喜,心道:“难道是雪雁寻来了吗?”挣扎着拼尽全力,纵声高呼应答。岂料他方甫呼喊,那声音登时止住,再无声响。

    山风凛冽,残阳斜照在群山侧壁之上,四下里一片寂然。

    松赞干布等了半晌,再也听不见那声音,心下焦急,忍不住又大声呼喊。但除了那悠然激荡的回声,四周并无任何回答。松赞干布心下不由一阵狐疑,难道适才竟是自己的错觉么?又或是自己果真已经到了幽冥鬼界。

    不由想起了小时候听过的传说,这声音乃是女鬼招魂之声?人只要应了一声,便连带三魂七魄,都让对方摄了去,从此成为无知无觉的僵尸。他不怕死亡,但却怕做一个行尸走肉,这时心中不由突起了一阵寒意。

    过了片刻,忽然又听见山顶传来惊喜焦急的叫声:“呆子!呆子!”

    松赞干布原本狂喜之心却蓦地沉了下去,一股无名怒火熊熊窜将上来。此次相隔极近,听得分明,那声音娇媚悦耳,赫然竟是柳梦蝉!

    那个一直将他玩弄于鼓掌的妖女!

    一道妖娆的红影倏地从天空掠过,朝他闪电般地御风俯冲。夜空之中,便似突然燃起了一方绚丽的火焰。那火焰来势太快,狂风鼓舞,将半空点的一亮。从那山峰峭崖穿掠过时,积雪凝冰瞬间迸散,漫天簌簌飘落。

    红衫猎猎,青丝飞扬。眉眼盈盈,满是欢喜欣悦的神色。

    松赞干布心中狂怒,想起她说过,不能便宜了自己,看来是想寻来继续折磨自己。

    柳梦蝉轻轻飘落在丝网上,看着松赞干布满脸愤怒的面容,眼圈一红,拍拍胸脯,格格娇笑:“臭呆子,我早知你这臭呆子命硬死不了,却害我自担心了一场。”

    松赞干布心中更怒,这妖女将自己害得生死两难,竟还惺惺作态,难道,她真以为自己是个傻子、呆子不成吗?冷冷笑道:“你担心什么?担心我死了,你完不成禅主的任务吗?”

    柳梦蝉被他冷硬的目光一看,双颊一红,继而变得苍白无色,妙目中闪过愧疚羞怒之色。忽然笑道:“呆子,你怎地变得聪明了?一猜就着。”

    松赞干布不知何以,一见着她便觉得说不出的怒恨,这种恨意之深切,可以说是前所未有。

    其实他心中也隐隐有些感觉,或许是因为自己相信她,她却反而欺骗自己。又或许是从第一次在那山谷之中相遇,他便对对方生出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这种感觉并不是男女情爱,只是一种来自于本能的熟悉,一种连他都说不清楚的熟悉。是以在炎火神穴之中,他才会舍生忘死的,去救对方。

    他双眼怒视着她,仿佛要喷出火来,若不是因为她是个女子,必然破口大骂。

    柳梦蝉不以为意,笑吟吟道:“这般咬牙切齿地,想要吃了我吗?可惜你现在连咬我的力气也没啦!”

    又笑吟吟的道:“呆子,你是不是很想骂我,你倒是来骂啊?”轻轻拍着他的胸脯,松赞干布胸口一疼,这时不由大骂了一句:“你这妖女,卑鄙无耻!”

    柳梦蝉毫不在意,蹲下身,柔软的手在他身上轻轻摸索。松赞干布面红耳赤,怒道:“你滚开!”

    柳梦蝉啐道:“臭呆子,你这一身糙皮臭肉,当我喜欢摸吗?”

    松赞干布再也忍耐不住,大声喝骂,柳梦蝉只是不理。

    松赞干布被她柔腻冰冷的手指摸得浑身寒毛直乍,又是舒服又是难受,忽然想起了那一夜,在白石城中,与巧儿醉生梦死的一夜,心中不禁升起愧疚来。

    “柳梦蝉,念在你我还有一面之缘,你若是想杀,便直接了当,给我一个干脆吧!”

    柳梦蝉却仍旧不理睬他,只是轻轻沿着琵琶骨,一直向腰身里摩挲。

    松赞干布忽然心中一动:难道,难道这妖女是在检查我的伤势吗?

    柳梦蝉脸色越来越加苍白,倏地站起身来。蹙眉瞪了松赞干布半天,咬着唇道:“你这死呆子,臭呆子,现在奇经八脉,十二经络,周身百骸全都寸断,我瞧你还能不能神气。”

    松赞干布听她话中语气又是伤心又是嗔怪,颇为奇特,心下纳闷,这一切,还不都是拜你所赐?

    冷冷道:“那不是正合你意么?半死不活,想逃也逃不走,只能随你摆布。”

    柳梦蝉眼圈一红,突然流下泪来,恨恨地瞪着他,蓦地飞起一脚,正中他腰眼。松赞干布登时疼入骨髓,仿佛要迸爆开来一般,冷汗直流,想要痛苦呻吟,但想到这妖女便在一旁,等着看自己的笑话,便咬牙苦苦忍住。

    柳梦蝉见他龇牙咧嘴的模样,竟似觉得颇为有趣,破涕为笑,嫣然道:“你说得不错!从今天起,你就要乖乖地听我摆布,否则就休怪姐姐手下不留情。”

    松赞干布疼得说不出话,汗水涔涔,“你这妖女什么时候手下留情过?”

    柳梦蝉仿佛没有听见,转头四望,怔怔出神。

    此时夕阳将落,最后一缕霞光照耀着山顶冰雪,反射在她的脸颊,莹光润玉,熠熠生辉。寒风吹来,红衫猎猎,皓腕如雪,赤足似玉,倒像是寒荒中孤立的仙子一般,恐怕曹植当年洛神赋中的洛水仙子,却也不过如此吧。

    他向来仰慕大唐文化,深爱曹植这篇洛神赋,这时不由轻轻说了一声:“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只是这妖女何德何能,却如何与白璧无瑕的洛水仙子相比?松赞干布一呆,忘了身上的疼痛。立时对自己这般想法起了羞惭之意,心道:“这妖女就算貌比天仙,也是个蛇蝎毒妇。”

    柳梦蝉征然出神,眼波中犹疑不决,过了半晌,似乎下定决心,转身笑道:“走吧!”弯腰将他抱起。松赞干布只觉那股销魂蚀骨的异香轰然扑面,已在佳人怀抱之中。头脸倚处,正是那柔软丰满的胸脯,一种异样的感觉登时袭上心头。心跳加剧,呼吸窒堵,怒道:“你这妖女,快放我下来!”

    柳梦蝉御风凝立,笑道:“呆子,这里高达万丈,若要放你下去,你可就成了呆瓜啦!”翩翩踏舞,御风飞行。

    险崖扑面,风声呼呼。柳梦蝉抱着松赞干布在冰雪山壑之间急速穿行,将众多飞翔的巨鸟瞬间抛到身后。

    松赞干布动弹不得,只有让她抱住,心中羞恼气恨,无可奈何。那妖异的幽香在鼻息绕走,万千发丝在他脸上轻轻拂扫,相隔薄裳,乳丘波荡……令他禁不住血脉贲张,浮思绮想。心下更觉羞惭恼恨,他恼怒的并非是对方屡次三番骚扰于他,而是他自己定力不足,心生绮念。

    柳梦蝉脸上一红,双臂稍稍用力,将他夹得更紧。这样一来,胸丘之间紧紧贴合,只教他心神荡漾,脸颊如烧。

    她御风术极是高明,怀抱魁伟的松赞干布,依旧轻飘如飞鸟,飘舞飞掠,瞬间已穿过万重山去。只有偶尔的一声吐息,才预示着她似乎也受了什么伤。但这里山风呼啸,而她的吐息却又轻如鸿毛,松赞干布也没有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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