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问的书房较之于姜满的想象简朴许多,进门便是处博古架,右边置了屏风;往左看,却见远远有张书案,笔架挂有一般大小的毛笔数种,按中楷到小楷一字排开。

    长长一张桌案之后,便是说话之人。

    隔着珠帘,姜满看得不算真切。只见她托着腮,右手握了支蝇头小笔,间或停住,略作沉思,复又书写,迟迟未往这头赏一个眼神。

    吴游进得房中,立在帘后,不曾说话。姜满只学着他的模样,静静站在一角,像盛装书画卷轴的花瓶。

    仆从进来奉了茶,又默默退下去,全程不曾抬头。姜满仔细留意着每一个细节,为将来侍奉沈问作准备。

    屋主人的一干机要事务似乎终于告一段落。沈问放下笔,手在额上抚了一阵,又将纸张叠好放入函中,以蜡封口。事情了了,她道:“路上有事吗?”

    “一切顺遂。”吴游拱了拱手,“吴游同女史拜个晚年。”

    “都要二月了,哪来的年。”沈问的声音有些慵懒,“倒是早了几日。”

    “是。日夜赶回来的,遇着天气好,便没耽搁工夫。”

    “歇两日,初三再过来。”

    “是!”吴游抱拳,“那,小人就先告退了。”

    “还有一事。”沈问不紧不慢的,开了口,又拿起茶盏,才道,“不要叫她姜小姐。吩咐下去。”

    吴游一愣,随即称是,与姜满略点点头,而后带了门退出去了。

    姜满仍如同瓷器一般凝在角落,听了沈问的吩咐,心中五味杂陈。

    那高官之女当得起一句小姐,姜家女,便当不得吗?却不想沈问竟觉得她一个闺秀,会连自己如今身份也忘了,旁人随口一句称呼,也要管了去,敲山震虎。

    她倒也有守住礼节的一面,姜满心道,她也断不会忘记她们间沟壑分明的尊与卑。

    “过来。”沈问再度开口,是与她单独说话时那种深浅难辨的腔调。

    姜满抿着唇,尽量低眉顺眼的,掀了帘子,挪步过去。

    她似乎很疲惫了,虽仍是半倚在椅子上,精神却不大好,仿佛眉眼间的风情与威压全拿去兑换了月色,而她在梦乡与公务当中徘徊。

    若是才从外地赶回,舟车劳顿,早早休息才是正事。却不知她是为了什么要紧的东西,竟强撑到此时?

    姜满感觉到了沈问的视线。

    却听沈问道:“还不拜我?”

    姜满便福身:“妾身拜见女史。”

    耳畔一阵轻笑,沈问呷了口茶,道:“你清减了。路途太赶?”

    姜满不料她一开口却是这个,怔了怔,只说:“不是这个缘故,吴大人一路关照,不算太过奔波。”

    沈问微微颔首,话锋一转:“那是老谢的药没有用?”

    姜满听出来她话中发落的意思,不想自己一句言语,却可能害得他人受罚。姜满未曾料到这沈女史治下行的是如此严厉之风,没了办法,只得多嘴两句,道出实情。

    她垂着目:“这些时日并不渴睡,白日里庸碌非常,便是吃食跟上了,身子也受不住。女史对妾身已照拂许多,妾身不胜感激,多谢女史挂怀。”

    “睡不下吗?”

    沈问竟问了第三次。姜满忍不住多想了:是她瘦得太难看,这主家对抵押过来的人质不满意了吗?

    “回女史的话,”姜满一边措词一边回话,讲得便慢一些,“这阵子也是时不时的,想来日后忙碌一阵就见好了。”

    闻言,沈问细细看了她一会儿。

    像在评估价钱。

    “好。明日用过早膳再过来。”沈问移开目,“怀楼。”

    好像她的耐心在转瞬间就消耗殆尽。

    “是。”叫作怀楼的掌灯侍女开了门,就在帘后候着。姜满于是朝沈问福了福,跟着退下去了。

    直到这时,姜满才敢悄悄打量这宅院。

    好清贵的一处园林,沈问住的这处宅院初见不算打眼,但细看之下,无一处多余,无一处缺憾,选材考究,移步换景,是旁的地方断没有的奢侈。抬头一看,屋顶还有飞檐,以沈问身份,算不算僭越,姜满不知:然而,这样的构造,她是未曾在别人家中见到过的。

    更不要说这是临安城内的宅院。

    姜饶身为江南两路赫赫有名的巨贾,尚且未曾在建康城中置产。临安房地只会比建康更为昂贵紧缺,这样的园林,不知能抵多少个五万七千贯。

    “姜家娘子,”怀楼停在一处月洞门前福了福,“这就是您所在的别院。”

    “是。”姜满缓缓应了声,“有劳怀楼姑娘。”

    “不敢。”怀楼始终垂首以对,“奴婢告退。”

    “请慢走。”姜满目送那盏灯笼去了,提着小小的油灯,慢慢摸进院内。

    此处比她先前设想的要好太多,粗看去,整座小院较她家中住的那间略小两圈,步道两侧有石灯,只隔一盏点一盏,其中装的还是蜡烛,比起寻常油灯耗费不少。黑灯瞎火的,倒也看不出什么景致,姜满朝里走,步入内院,当即看到柯叶。

    她已换过一身衣裳,提灯在屋檐下候着,见了姜满,快步上前。

    姜满只轻轻点首,示意她暂且安心,主仆并不言语,走入室内,又屏退左右。

    这主屋里外也有两间,姜满落了座,见眼前的月牙凳用一种光泽绝佳的香樟木制成,凳腿带有雕纹,只是半旧了;面上又罩一层龟甲纹的青色布料作面子,眼看像细葛布,姜满伸手一摸,发觉是绫。

    略略打量这间屋子,姜满便发现墙面都是用腻子新刷过的,桌椅前一面空墙绘有素手采荷的彩饰,颜料很艳丽,尤其是那玉色一般的莲子,如非才上的色,便是落在绢上,也要暗淡几重。

    好奢侈。

    “千金,此院偏南,早些时候空置着。前些日子女史才命人收拾一新,又题了字请人在月洞门上凿刻‘问取’二字,家里侍奉的照往年习惯,仍称南院。打理此地的姐姐已说了,烦请千金拟个名字,等女史点了头,将来家人们便依着您的意思改了口。”柯叶办事利落,显然已将脚下的一亩三分地摸索熟悉起来。

    她又道:“这南边院子里伺候的统共四个人,只管打水、浣衣等一干事;房里听差遣的只一个,从前不住人,说来倒很清闲。那冬炭夏冰的活计,连同一日两餐,均有专人负责——床是小的为您铺的,只用带过来的枕被,被褥还是此间供应,此前晒过打过,小的已检查过了,这才铺上的。”

    “我便歇在这个屋?”姜满微微皱眉。

    “是。”柯叶道,“小的冒昧讲一句,千金到此处来,却更像半个主子。”

    “我签的是女使佣赁,不过依附于此间主家,说到根本,与这院里伺候的,并无区别。你可要谨慎些,当心祸从口出。”

    “小的明白。”柯叶探过来,“如今境况比千金先前担心的好上不止百倍,不知千金为何如此忧虑?”

    姜满默了默,摇摇头:“只是想爹了。”

    一屋里配了四个使唤的,还允许自己将柯叶带在身边,姜满似乎就是此间半个主子。

    若她有得选择,她倒宁肯去做六年粗使丫鬟。

    这一半的主人家身份,要拿什么去换,柯叶何时才能明白?

    却听她道:“明日还要委屈千金起早一些,给仆从们训个话,叫他们认认人,也立个规矩。小的就在这廊下歇着,自是耽搁不了事情的。等地儿摸熟了,遇着要往外跑的差事,小的便积极一些,早日找着卢伯,尽快给您带来大公子的消息。将来见着了面,千金与大公子还有说不完的话,如今把心都伤完了,那时又说什么呢?因此小人多嘴一句,这伤心的事,还是要节制。”

    姜满托着腮,轻轻笑起来:“你说得倒便宜,这情志难道还是人所能控制的?”

    柯叶认真想了会儿:“对于修道之人或许又容易一些,以千金聪慧,便是不能控制,也能控制。”

    “如何控制?”

    “虽管不了一颗心,操劳事务多寡、东西,却是人能安排的。”柯叶道,“那玉皇山想来就在临安城附近,逝者已矣,何不往能够尽力的方向多分几寸心神呢?”

    “真是个大胆的丫头。”姜满作势要教训她,柯叶立刻满屋子跑。两人闹了一阵,姜满止住笑,道:“你今晚在屋里伺候,那外间的软塌就给你了。只是清早要起得快一些,将铺盖卷了,别叫人看出来。”

    柯叶道了谢,语气犹豫:“如今人生地不熟的……”

    “还未到二月,夜里太冷了。方才站在廊下不过与你说了两句话,也觉得穿堂风刮得厉害,如同刺骨。柯叶,如今不比在建康,我能依靠的只有你。”姜满道,“你若想尽这一份主仆道义,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照顾好。”

    柯叶福了福:“小的明白了,多谢千金体恤。”

    次日一干安排不消赘述。姜满逛了院子,发觉自己所住乃是座重屋,楼梯设在屋外,二楼与一楼分开来不相连。

    这样的小楼,家中也有一间,从前是给姜凌读书用的。那二楼只放些不怕潮的杂物,她小时候偶尔会在柯叶怂恿下过去探险,柯叶因此很吃了几顿教训,连姜满都印象颇深。

    但若费心推敲,柯叶却比她大两岁,即便当年只是个半大孩子,以她聪明妥帖,又怎么会与自家小姐胡闹。若那么做,岂不是讨打吗?

    姜满在楼前立了会儿,不曾拾阶而上。

    她却不记得自己曾是个那样爱玩闹的孩子。

    出得院落以前,姜满回首看了门上凿刻的“问取”二字。

    她本以为自己面临的第一次小考在于《大学》,如今对内容虽已能倒背如流,出门以前却还默诵了一次,生怕今日沈问提起,紧张之下便露了怯。

    停在门外,赏览全景,姜满的疑惑解开了。

    这座院落,问取的是南楼啊。

    作者有话要说:  姜满说的是“请君问取南楼月”,吕本中的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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