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安静静的看着赵长林那张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脸,看着他情绪激动的样子,心中颇为难过。他几乎可以断定,赵长林已经不是之前的那个赵长林了。他的言行已经暴露了些东西,这和自己初见他时便生出的一些感觉颇为吻合。 “长林兄,你这桌酒菜应该花了不少银子吧。这桌上的菜肴,便是在京城也没这么丰盛。那是银鱼羹是么?银鱼很贵的。还有那盘烤羊羔,还有这些牛肉羊排,野味山珍。恐怕得花个三四十两银子。这一桌酒席,便是在京城也是上等酒席啊。你家境可没有好到能吃这些好酒席的地步吧。”方子安沉声道。 “这个……这不是为了给史大人和子安兄你接风洗尘么?怎好那般寒酸?”赵长林咂嘴道。 “那我得谢谢你了,这一顿吃掉你一个月的俸禄了吧。你是念及旧日情谊,我也领你的情。你腰上这枚玉佩是什么玉的?手上这枚宝石戒指是什么宝石?还有你帽子上的玉珠不会是石头的吧?你这后衙小厅倒也雅致,我没猜错的话,这屏风应该是香木的,那边的小几应该是红木的吧。屋角那只香片炉,应该是京城邓记的铜牡丹炉,巧的是我家中也有一只,价格不菲,好像是十两银子。适才我进来的时候,两名男女仆役给我牵马沏茶,看起来都很体面。长林兄,你在这里的日子过的很滋润啊,怎地还说这里过的不舒坦呢?我看你很享受这样的生活才是啊。” 赵长林脸色有些难堪,神色有些慌张,沉声叫道:“子安兄,你这是何意?莫非我便该过清贫的日子?我便不能吃好穿好在住好些,用的好些么?” 方子安摇头道:“当然可以,但是……跟你现在的身份不符。跟你之前说的那些话也不符。你适才还在位巢县百姓的贫寒而悲叹,为百姓民生而痛心疾首。但是你自己吃的穿得用的戴的却像个富家翁一般,这让我觉得有些滑稽。你还记得当年咱们寒窗苦读时你说的话么?你说你平生最痛恨那些脑满肠肥的肉食者,吃百姓的民脂民膏,像个蛆虫一般让人恶心。你说你若为官,必效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百姓吃不上肉,你便不吃肉。百姓穿不上衣,你便只穿布衣。这些话,你怕是都忘了吧。” 赵长林面色发白,皱眉不语。 方子安沉声道:“长林兄,我可并不是要让你难堪。事实上这些事我也管不着。你吃什么用什么花什么,都是你的事。银子从哪里来,我也并不想多问。我只是站在朋友的角度提醒你,千万要小心,莫要被贫寒和困境改变了你的品行,千万不要成为你自己讨厌的那种人。一时之困算不得什么,走错一步,前面便是万丈深渊,便回不了头了啊。” 赵长林沉声辩道:“这算什么?这些东西都是别人送的,我可没贪朝廷一两银子,也没刮百姓民脂民膏。子安兄这是在暗示我贪污受贿是么?我的志向可没有变,但当日之言不过是少年意气罢了。子安兄不也是锦衣玉食,高宅大屋的住着。我可没说什么。” 方子安叹了口气道:“长林兄,我是我,你是你,你非要跟我攀比,叫我无话可说。其实我只是提醒你,不要走错了路罢了,这才是重点。你一个县令,别人送你这么多贵重的东西作甚?还有,你上奏朝廷要银子,十万两银子朝廷便拨给你了,你莫非要告诉我,那是你的本事么?” 赵长林叫道:“为何不是我的本事?我可没求你。我是比不上你有才学能力,但不表示我赵长林便是个废物,便毫无价值。” 方子安沉声道:“那我问你,你怎知朝中那么多的事情?你是怎样的人我可很了解,你根本不可知知道朝廷里的那些事情。你在巢县,距离京城千里之遥,京城的事怎么传到你的耳朵里了?普安郡王的事即便在朝中都是机密,你却知道的清清楚楚,莫要告诉我,你是千里眼,顺风耳。你今晚数次试探我,问我惜卿的藏身之处。又跟我说什么不要一条道走到黑是什么意思?你怎知我走的是一条死路?” 赵长林叫道:“子安兄,我是好心好意的提醒你。你是普安郡王的人,现在普安郡王倒了,你必要受到清算。所以我才提醒你不要一条道走到黑,要懂的变通。或许之前我们的想法都太幼稚,有些人也没那么坏。以前朝中发生的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我们应该实际一些,要做一些实实在在的对朝廷有利的事情,低一低头又算什么?何必非要……跟一些人针锋相对?” 方子安缓缓点头,沉声道:“我明白了,我全部都明白了,你不必再说了。” 赵长林叹道:“子安兄,我是真心的想为你好,你我有同窗之谊,你曾经因为我多嘴受牵连,你也没有怪我。这些我都记着。我来巢县赴任时,你还赠我银两马车,这些恩情我都记着。正因为我记得你的好,才会来提醒你。我对天发誓,赵长林若是对你方子安做过半点不轨之事,天诛地灭。别人再怎么逼我,我也不会对子安兄做什么不好的事。这是我的底线。但是,子安兄啊,局势变了。之前咱们还能寄希望于普安郡王继位。但现在他不成了,你何必非要一条道走到黑呢?局势变了,咱们也得跟着变通不是么?” 方子安冷笑道:“然则你便接受别人的钱财,接受别人帮你弄来十万两银子的修堤款项,便替别人当说客,来劝我识时务是么?便打探惜卿的下落,好让贼子去抓获她,以逢迎你的新主子是么?” 赵长林叫道:“我没有,他们说了,秦惜卿是被普安郡王蛊惑,她不会有事的。只是必须要结案,抓到她之后,录了口供便放走。此事也绝不牵扯你。他们说了,如果你从此不再跟……跟他们作对,他们绝不会对你不利。他们也认为你个栋梁之才,不想你误入歧途。” “住口!”方子安厉声大喝,嗔目道:“赵长林,你的愚蠢让我惊讶。我宁愿相信你是蠢,而不是坏。想想我的老师,想想那些被他们残害的忠良,想想我大宋的耻辱吧。当然,或许你心里早已不会去想这些事了。我跟你其实也无话可说了。长林兄,毕竟你我曾经交情一场。你劝我别误入歧途,我也劝你趁早想清楚,悬崖勒马。” 赵长林还待再说,方子安摆手道:“长林兄,你不必再说了。人可以选择自己的道路,但也要承担选择的后果。除非你已经决定了承担一切选择的后果,否则,还请三思而行,慎重为之。大是大非上,要站稳脚跟,不能为眼前小利所动,否则必后悔无疑。” 赵长林道:“这算是对我的忠告么?我并不需要你的忠告。” 方子安摇头道:“这是作为曾经的好友,最后的几句心里话。你听得进最好,听不进的话,便将它忘到九霄云外去吧。长林兄,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蒙你盛情,今晚相邀,故人相见,回忆过往岁月,甘苦自知,却也让人唏嘘。咱们干了这第三杯酒,我便要回营了。其他的话我也不问,你也不必跟我说。我既不想知道谁在背后搞鬼,要你对我做些什么,也不想知道你是如何变成今日之你的,那其实对我而言并不重要。还是那句话,你我终究是你我,我不能强迫你,你也莫要勉强我。你我都好自为之吧。” 方子安仰脖子咕咚咕咚喝干第三杯酒,想着低眉沉吟的赵长林亮了亮杯底。然后伸手撩起长袍下摆,但听刺啦一声响,长袍一角飘落于桌上,方子安已然转身阔步而去。 赵长林呆呆的看着那片衣角的碎布,出神半晌。抬头来看着厅外黑洞洞的夜色,喃喃自语道:“方子安,你有你的想法,我赵长林也有我自己的想法。你觉得你是对的,难道我便是错了么?识时务便是错?我想借力而上便是错?难道我连为百姓建造堤坝的事都办不成,在这里一事无成便是对的?我变通而为,也是为了能够做些事情,这难道也是错的?你确实是天纵奇才,但你岂不也是一路找着机会攀附往上?你现在走到了死路上,我劝你,反倒是我的不是了?割袍断义?便因为我不跟你走同一条路,你便不开心了?弃我如敝履,那说明在你心目中,我赵长林其实什么都不是啊。既如此,我又何必恋栈旧日情谊。罢了,罢了。” 赵长林端起酒杯来,对着厅外一举,然后咕咚咕咚喝光杯中酒。甩手一掷,酒杯啪的一声,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