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娶

    俞眉远一手扶着院门, 一手把玩着路边采的小野菊, 歪着头站着, 目光冷冷睃着院里每个人。&lt;/p&gt;

    真是太巧了, 这辈子不想见的人全都撞一块, 好大的惊喜。&lt;/p&gt;

    冤家路窄。&lt;/p&gt;

    让她瞧瞧, 前小姑子魏枕月, 前婆婆许氏，这两人几乎是她上辈子在魏府后宅的另一重噩梦。魏枕月就不提了，那就是个两面三刀的人。她袭了其母的心性, 惯喜搬弄是非、挑拔离间，但又不够聪明，手段太拙劣, 上辈子就屡屡栽在俞眉远手里, 不足为道。&lt;/p&gt;

    但那许氏就是个狠辣且锱铢必较的妇人了。她多年把持着候府后宅，除了自己这一子一女外, 她待旁人皆十分苛刻, 治死了魏定怀不少妾室和庶子女, 以至于魏定怀除了魏眠曦和魏枕月这一双嫡出儿女外, 膝下就只剩一个孱弱的庶女。许氏的手段, 俞眉远是见识过的，当初她与魏眠曦走到那般田地, 这位婆婆也是功不可没。&lt;/p&gt;

    不过有趣的是，许氏如此苛刻, 她丈夫魏定怀却是个情种, 十几年前和一个战场上救回的女人互生了情愫。为怕她受许氏迫害，他竟将人藏在外室十多年，两人还育有一私生子，和魏眠曦年岁相仿。上辈子在西疆开战之前，这事才爆了出来，魏定怀将那女人和庶子一道接回了靖国候府，并以嫡子之礼待之。一时间朝间竟传出靖国候爵位要传于这庶子的谣言，后来惠文帝震怒，将魏定怀痛骂一场，才压下此事。&lt;/p&gt;

    再后来，大战爆发，魏定怀战死沙场，魏眠曦承爵，靖国候府变天。许氏虽然没了丈夫，但在魏府后宅却只手遮天。俞眉远嫁进魏府时，这女人还没死，不过已经疯了，被人关在魏府后宅阴僻的院落里，每天被许氏派去的人折磨羞辱，生不如死。至于那个庶子，听说是死了，反正不知所踪，俞眉远从没见过。&lt;/p&gt;

    但这辈子，俞眉远好像没有听到魏家的这些流言，想必……魏眠曦重生之后和她一样施了手段，把这些过去给抹除了。&lt;/p&gt;

    不过这些已经跟她没关系了，除了叹一声魏家这浊水好深之外，她压根就不想让自己再沾上这家人。&lt;/p&gt;

    “大郎，你认得这位姑娘？她是谁家的孩子？”许氏听到魏眠曦呢喃出的那声“阿远”，就一直打量着俞眉远。她五官细致，看得出年轻时的美人轮廓，但如今却比同龄妇人看老，唇角眼角的细纹挡不住，再加上那规规矩矩挽在脑后的发髻和一身撒金绀青的袄裙，端庄有余却毫无生气。&lt;/p&gt;

    “娘，那是户部侍郎俞大人家的四姑娘眉远。”魏枕月忙在许氏耳边细语。&lt;/p&gt;

    魏眠曦已两步上前，待要唤她“阿远”，张口又改了称呼：“四姑娘，你怎么在这？”&lt;/p&gt;

    “我要不在这，你家的宝贝也不会碎了，是吗？”俞眉远不冷不热地顶了回去。&lt;/p&gt;

    “我不是这意思。这事是误会，想来与姑娘无关。”魏眠曦难得见她一面，心里着实欢喜，哪愿意将时间浪费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上面。&lt;/p&gt;

    “大郎！”许氏在后面沉了脸。&lt;/p&gt;

    这什么都还没说呢，她儿子就巴巴地贴了过去，成何体统？&lt;/p&gt;

    “误会？是误会就要说清，否则连累我那丫头也就罢了，改天若是传出堂堂候府治下不严，由着下人构陷旁人就不好了。毕竟魏大将军还要统领十多万人的兵马，若是连个下人都管不好，如何服众？”俞眉远说着微微倾身，向他行了半礼。&lt;/p&gt;

    “放肆。”许氏听她扯上了整个候府和魏眠曦，又见她态度倨傲，心里的火苗也窜上来，“好个张狂的丫头，纵容下人打碎我的东西，竟还口出狂言，毁我候府名声。林妈，拿我的帖子去请俞夫人过来。”&lt;/p&gt;

    “母亲。”魏眠曦紧蹙了眉冷道想制止母亲，却被人打断话语。&lt;/p&gt;

    “急什么？就算把人请过来，也还是要查查到底是谁打碎了东西，我俞家可也不是任人构陷的。至于实情如何，你我说的都不算。”俞眉远挑眉，很快转身朝那小丫头伸了手，“你过来，是你说我那丫头撞到你的吧？那你倒给我仔细说说，她是怎么撞得你？”&lt;/p&gt;

    “我……我……”那小丫头已经吓得直打哆唆，俞眉远的气势本就让她心虚胆寒，再被魏眠曦冰冷的视线一扫，她顿时心惊胆颤，可如今已骑虎难下，便只好咬了牙，“我从院里出来，她从那边过来，我没看到……”&lt;/p&gt;

    “哪边？”俞眉远逼问她。&lt;/p&gt;

    小丫头便随手指了个方向。&lt;/p&gt;

    “怎么撞得你？”&lt;/p&gt;

    “她走得急，上来就撞我身上……”&lt;/p&gt;

    “那个方向过来在你正面，你应该看得到。”俞眉远打断她。&lt;/p&gt;

    “不……不，我记错了，她是从院墙后面出来的……”小丫头一慌，又指了处地方。&lt;/p&gt;

    “正面撞上你？”俞眉远再问。&lt;/p&gt;

    “是……”&lt;/p&gt;

    “那个位置过来，是在你侧后方，怎么能正面撞上呢？”俞眉远咄咄逼人，“你这丫头前言不搭后语，颠三倒四，还敢攀咬到我丫头身上。你这瓷像摔在石阶正下方，分明是你从石阶上跌下所至。我丫头不论从哪个方向过来，都不可能撞到当里还站在石阶上的你。你倒是再说说，她怎么撞得你？是飞上去的？”&lt;/p&gt;

    那丫头被逼得脸色发白，“卟嗵”一声跪到地上，冲着院里的人直磕头，自己就承认了：“夫人，大爷，是奴婢的错。奴婢踩到青苔滑了一跤，才失手摔碎了观音像。求夫人和爷饶了奴婢，奴婢再也不敢了。”&lt;/p&gt;

    俞眉远终于收声，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模样。&lt;/p&gt;

    “你！”许氏气了个倒卯。&lt;/p&gt;

    脸都给丢光了，她竟被一个半大的孩子骑到了头上。&lt;/p&gt;

    “娘，您别气，当心身体。”魏枕月忙拍着许氏的背安抚道。&lt;/p&gt;

    “月儿，你扶母亲进去歇着。陈永，你把那丫头带下去，按家法处置。”魏眠曦吩咐道，他冷竣的容颜像结了层冰。&lt;/p&gt;

    “是。”陈永粗声应和着，朝院外走去。&lt;/p&gt;

    俞眉远往下退了两步，拦到青娆身前，将她不着痕迹地挡下。&lt;/p&gt;

    若说这辈子有哪个仇是她最想报的，那么眼前这人便首当其冲。陈永，将青娆折磨至死的男人。&lt;/p&gt;

    陈永身形健硕，一身肌肉遒劲，走下石阶时冲着俞眉远“嘿嘿”了两声，粗犷的脸庞是意味深长的笑。&lt;/p&gt;

    “陈永！”魏眠曦喝了声。&lt;/p&gt;

    陈永方才将目光从俞眉远身上收回，拎小鸡似的把那丫头从地上揪起带了出去。&lt;/p&gt;

    “哥，你呢？娘身子不大好，你不一起进去？”魏枕月扶着许氏走了两步，忽又转头。&lt;/p&gt;

    “我过会再去看母亲。”魏眠曦淡道。&lt;/p&gt;

    许氏闻言也转头，见他的目光还落在院门外，便知道他心思，不由怒上心头。&lt;/p&gt;

    “你还在看什么？如果你是对她有心思，我劝你死心，我是不会同意让她进……”&lt;/p&gt;

    一语未了，就见魏眠曦目光扫来。&lt;/p&gt;

    许氏打了个寒噤。&lt;/p&gt;

    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儿子也用这样寒冷的目光看她了？&lt;/p&gt;

    “月儿，扶母亲进去！”他重复一句，便头也不回出了院子。&lt;/p&gt;

    ……&lt;/p&gt;

    一场风波闹得俞眉远玩兴大失，她也不管魏家人作何想法，拉了青娆就往回走。&lt;/p&gt;

    横竖已经是霸名在外，再多一两条罪状也无所谓。&lt;/p&gt;

    俞眉远不在乎。&lt;/p&gt;

    两人快步在路上走着，青娆不敢说话，可忍了许久她到底还是憋不住了。&lt;/p&gt;

    “姑娘，魏将军已经在后面跟了很久了。”&lt;/p&gt;

    俞眉远脸色如常，并不搭话。&lt;/p&gt;

    “姑娘，我瞧这魏将军待你和其他人不大一样……”青娆偷偷看了眼后面。&lt;/p&gt;

    “青娆。”俞眉远终于停了步子，“话我只与你说一遍，永远不要把我和他相提并论。”&lt;/p&gt;

    青娆噤声。从小到大，俞眉远还没用如此严厉的口吻和她说过话。&lt;/p&gt;

    凉风刮来，吹得人心头发冷。&lt;/p&gt;

    魏眠曦见前头两人停了步伐站在树荫下咬耳朵，便暗叹口气，快步赶了上去。&lt;/p&gt;

    “四姑娘。”清越的声音收了冷冽，有些淡淡的无奈。&lt;/p&gt;

    “魏将军。”俞眉远转身行了礼，离他数步远。&lt;/p&gt;

    “还在生气？”他紧紧盯着她，她垂着眼，神情很淡，并不看他。&lt;/p&gt;

    “气什么？不过是个误会，说开就是，又不是结仇。”俞眉远笑着抬头，明艳艳的像树缝间的阳光。&lt;/p&gt;

    魏眠曦觉得她真是好看，那模样像刻到心上，怎么看都不腻。&lt;/p&gt;

    “我只是担心你就这么恨上我。”&lt;/p&gt;

    虽是笑话，却是真心的。&lt;/p&gt;

    真心的害怕。&lt;/p&gt;

    这辈子会和上辈子一样。&lt;/p&gt;

    “恨你什么？我们才见过两次。”俞眉远轻哼一声，像小姑娘似的任性。&lt;/p&gt;

    恨么？曾经有过吧。&lt;/p&gt;

    只是从绝望里走回来的人，哪还有时间理会这多余的情感。&lt;/p&gt;

    她要做的事那么多，在他身上耗费一点时间，一滴感情，都是浪费。&lt;/p&gt;

    哪怕只是恨而已。&lt;/p&gt;

    她连爱都可以舍弃，又遑论是那些因爱而生的恨。&lt;/p&gt;

    心思千回，她已转身继续朝前走去。&lt;/p&gt;

    魏眠曦跟在了她身边。&lt;/p&gt;

    “四次了，加上这次和八年前。”&lt;/p&gt;

    其实是五次，还要算上万隆山上那次。&lt;/p&gt;

    “哦。”她应了声，未置一辞。&lt;/p&gt;

    “四姑娘似乎对我有些成见？不知我是否在哪里得罪过姑娘，若是有，四姑娘不妨明说，我向你赔礼道歉。”魏眠曦总觉得她眼里对他有些敌意。&lt;/p&gt;

    俞眉远斜睨他一眼，道：“没有，如果有，大概也是上辈子吧。”&lt;/p&gt;

    “……”魏眠曦脚步顿停。&lt;/p&gt;

    她却继续朝前，和青娆说笑两声，丝毫不理后头的人。&lt;/p&gt;

    上辈子？&lt;/p&gt;

    魏眠曦的心陡然一颤。&lt;/p&gt;

    他快步迈到她身畔，伸了手攥住她的手臂。&lt;/p&gt;

    “阿远，你说什么？上辈子？”&lt;/p&gt;

    “啊。”俞眉远轻呼一声，立即甩手挣扎，“魏眠曦，你放手！放手！”&lt;/p&gt;

    “上辈子？什么上辈子？阿远，你告诉我，你知道什么？”魏眠曦却抓得越发紧了，眼里的神色现了丝执拗的疯狂来，就像上世那一夜的步步进逼。&lt;/p&gt;

    可她却不是上辈子的俞眉远了。&lt;/p&gt;

    “我知道什么上辈子？又不是观里会占星问卜的道士，随口一说罢了！你这疯子，放手！”俞眉远用另一手掰他的手指无果，便发狠地捶他手臂，又抬了脚踹他。&lt;/p&gt;

    “你放开我们姑娘！”青娆吓了一跳，忙上前帮忙。&lt;/p&gt;

    魏眠曦由着她撒性子，任她打着踢着折腾，手渐渐松开。&lt;/p&gt;

    “你二月生辰，过了年就该及笄了吧。”&lt;/p&gt;

    “你想干什么？”俞眉远狠狠将他的手甩开。&lt;/p&gt;

    “娶你。”&lt;/p&gt;

    “……”俞眉远觉得这人重活一回，大概是发疯了。&lt;/p&gt;

    如果先前她尚有一丝一毫的怀疑，那么这次的试探，她已完全肯定，这个魏眠曦，就是上辈子和她斗了十二年的那个男人。&lt;/p&gt;

    ……&lt;/p&gt;

    “娶她？”小院的诵经室里传出厉喝，“想都别想！”&lt;/p&gt;

    微暗的房间里，有人跪在蒲团上正掐紧了手里念珠。&lt;/p&gt;

    神龛上摆放的一尊瓷白观音像满面慈悲地望着地上面容扭曲的人。&lt;/p&gt;

    “娘，哥从西疆回来后就变了个人似的，对那俞四娘也格外上心起来，倒和我们生分了，只怕这事……不好管。”魏枕月俯身扶起了许氏，轻声叹道。&lt;/p&gt;

    “他是我儿子，要娶媳妇就要过我这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什么不好管的？”许氏咬牙切齿地开口，“那猖狂的小丫头，怎么配做我魏家媳妇！”&lt;/p&gt;

    “也不知哥是中了什么邪，放着那么多姑娘不挑，非要这个四霸王。别人不说，就是她家的俞三，都不知胜出那霸王多少倍去。”魏枕月说着捧过杯茶递到许氏手中。&lt;/p&gt;

    许氏拿着茶正要喝，闻言便是一顿。&lt;/p&gt;

    “怎么又跑出来个俞三？”&lt;/p&gt;

    “就是那四霸王的姐姐，俞家那位夫人生的……”魏枕月拿手比了了“二”，“也是嫡出的姑娘，国公府的亲外孙女儿，人美又大方，知书打理，我瞧着倒好。”&lt;/p&gt;

    俞家左右夫人的事满京城皆知，她一作手势，许氏便了了。&lt;/p&gt;

    “俞府的侍郎大人这些年圣眷正浓，下一任户部尚书非他莫选，和我们家倒是门当户对。不过他家根基浅，这几年才兴起的……”许氏冷静下来后便又斟酌开来，“不过根基浅也有浅的好处。京里那些贵人个个眼界高，门第太高的进了我们家只怕不好管教，这俞家比我们低了一头，倒是刚刚好。”&lt;/p&gt;

    “这几天她家在这里打平安醮，俞三想必也来了。娘若有意思不妨打个机会过去相看？”魏枕月笑嘻嘻道。&lt;/p&gt;

    许氏点点头，忽打趣道：“你这丫头，怎么操心起你哥的亲事来了？是不是盼着他早点成了亲，你才好出嫁？”&lt;/p&gt;

    “娘……”魏枕月脸一红，嗔道，“女儿是看哥已近弱冠，却被战事误了婚姻大事，这才替他心急，难道娘心里不急？”&lt;/p&gt;

    “急，你们两个我都急。明天就取了贴子，我去探望俞家老太太。”许氏点了下她的头，终于笑了。&lt;/p&gt;

    魏枕月便把头埋进母亲怀里。&lt;/p&gt;

    俞眉远想做她嫂子，做梦吧。&lt;/p&gt;

    ……&lt;/p&gt;

    &lt;/p&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