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枫客栈中,九寸和尚正在温吞喝茶,味同嚼蜡的样子不像是解渴,更像以此作为消遣,他也想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奈何客栈老板实在精明,仗着毗邻摘星阁的地理优势,匾额上加了个“红”字后,顺理成章的将酒菜价格提了两成,偏偏师兄不让他吃霸王餐,头天吃了顿肉让师兄骂得要死,况且讨要的灵石已经花费得所剩无几,再过两天怕是店都住不起,哪还买得起酒肉。 店里伙计对这个占着桌子不点菜的和尚毫无办法,私下里都笑他无毛可拔,九寸恨透了这群势利眼的凡俗人,但有好脾气师兄压着,不能动手只好动嘴,去跟不要钱的茶水较劲。 突然,九寸和尚眼皮一跳,两指间的茶杯瞬息间化为齑粉,连同茶水全部蒸发,他神情凝重的起身,向低头诵经的玄机师兄密语了一声后大步走出客栈。 几个店小二站在门外拖拖拉拉的扫地,见到大和尚出来急忙让开,九寸立在门前皱眉不止,左右眺望似在寻找着什么,以为他装模作样的伙计们聚首私议,刚要取笑却发现和尚凭空消失,几人那神色像是青天白日见了鬼一样。 叶城边缘的七星柱顶端,一袭灰袍孑然独立,他约不惑年纪,头顶束有长簪,脚踏黑色云履,嘴上两撇胡子像是书法家挥洒笔墨时不小心多出的两点,显得多余,好在下巴的短髯做了补救,在往丑角逼近的路途上及时勒马,保留住中正不失威严的气质。他站在柱子角正欲乘风而下,后方人影一闪,一个人高马大的和尚现身。 九寸和尚开门见山道“天璇城城主怎会来叶城” 严卜从容笑道“本尊有个同修阵图的后辈安居叶城,今日路过,特意来看看。” 和尚疑惑不减,眉头紧皱道“既然是你的后辈,何不把他接到天璇城,朝夕相处不是更好栽培叶城禁止天玄修士踏足的规矩,你不会忘了吧” 严卜摇摇头,“忘不了忘不了,这不本尊隐藏气息悄悄过来的,没想到你居然在城内,阁下同为天玄之境,跑来拦本尊岂不是贼喊捉贼” 九寸平静答道“佛门与世无争,我跟师兄出来寻找救世圣人,早跟城主府打过招呼,你偷偷摸摸的想必没安什么好心,叶成空当年躲避天劫,承诺永世不到天玄境,并放话绝不让叶城出现天玄修士,不会抢了你们的香火气运,以此作为筹码换来叶城的太平局面,此事连段淳都是点了头的,你莫不成想以武犯禁吧” 天璇城城主摇头上瘾,一摇上就不舍得停下,“阁下言重了,叶成空舍身取义,为南盟弱小修士求来一片乐土,受世人敬仰,本尊岂能怀有恶意。再者说,其余六城的人全盯着本尊的动向呢,要是稍有动作,段城主会直接找本尊兴师问罪的,南盟的十五天玄也不会坐视不管。不妨实话实说,本尊此次是顺便探查叶城聚灵阵的损耗情况,看完就走,阁下大可放心。” 九寸点点头,警告道“如此最好,不然” 严卜怡然不惧,呵呵一笑,自信道“不然如何阁下天玄一劫的修为,两个也不是本尊的对手啊。” 九寸和尚话不多说,向周围扫了眼后身影再度消失,远道而来的天璇城城主伸手捻着胡须,似笑非笑。 从城主府回来后,姬凌生跟李忌没急着上楼,反而先去探望了玄机法师,顺道见着了少年常乐,小忌子口中的好友,老和尚不害臊的拿客店茶水招待二人,这次没引来白眼,几个伙计见过花和尚施展的缩地成寸后,再没胆量敢私下非议调侃了,看待跟花和尚同行的玄机法师,就如同得到佛祖赐下经书的活菩萨一样毕恭毕敬。 姬凌生对那位怀揣孤勇的少年多看了几眼,此时恰逢九寸回到客栈,刚一进门,从伙计那得知门前异象的掌柜的,立刻谄媚着张老脸,侧身到九寸和尚身旁,说了番不识庐山真面目失敬失敬的好话,让前些日子见到他势利嘴脸的李忌很是嫌恶,吃腻粗茶淡饭的九寸没拒绝这番将功补过的讨好,但架子端得很正,做出惜字如金的模样,任凭掌柜的来揣测,老头急着给释门高僧挽回印象,忽然想起他不忌荤戒,立刻安排人手送了桌好酒好菜,花和尚这才心满意足的在师兄面前坐下。 老头没想到的是,此举没收获什么友谊,反让两个死皮赖脸的和尚在楼里蹭了半年的吃喝。 酒菜上来后,常乐沾了光,平日里没见过大鱼大肉,这下口腹之欲总算得到满足,老和尚对着满桌子的酒肉无从下手,瞥了眼狼吞虎咽的傻大个师弟,他忽地气不打一处来,干脆捧着佛经到角落扰人安宁去了。 饱餐过后,两兄弟回到红雀楼,叶成蹊的一双徒弟早半道离去。帝夋刚好出关,惊扰了勤勤恳恳练剑的叶红,她得知帝夋是红雀楼的真正新主人后,不由感到迷糊,但仍对臧先生的剑术造诣深信不疑。 宋红雀见到帝夋现身,摇着尾巴将丰满胸脯压在他身上,吐气如兰道“大王,大功告成了” 帝夋丝毫不为美色所累,绕道而行。 美艳如桃兰的原楼主神情幽怨,不吃不喝几天眼圈发黑的捧花姑娘路过她身旁,狠狠剐了她一眼,恨不得凌厉目光变作片片刀刃,怒斥道“大王也是你配叫的” 两个女子争风吃醋的战场,几兄弟识趣退场。 次日一早,帝夋带着赫连姐弟早早出门,要去试试叶城地境修士的身手,对此姬凌生等人并不担忧,他玄宫圆满时就能战平地秘二极,现在境界无限逼近地境,只要不遇上一流强者,应该都能安然身退。 臧星桀叫嚣着一同前往,说御剑飞行进退即万丈,七千丈的墨笔杆儿不过小意思,大伙心知肚明,这家伙有意避开叶姑娘,无人阻拦。等众人离去后,姬凌生问李忌要不要跟他去外面转转,李忌稍稍犹豫后点头。 于是两人坐上叶城主安排的香车,去见他介绍的妖族散修,这次比城主府更远,李忌看风景累了,打完个盹儿才到。那位妖族散修顾忌城主施与的薄面,亲自在门口迎接,两人下车才发现是座摘星阁,接见他俩的正是此处摘星阁楼主古羽。 李忌从叶城主嘴里听到一点消息,这位楼主是白鹭化形修炼成人的,而且脾气比较古怪,是个性格阴鹫孤僻的散修人士。瞥了眼拉车的两头雷鸟,又仔细看了眼古羽眼角的红色和手指间的肉蹼,李忌心底犯怵,要是对方怀有同类相惜之情,此行岂不是要遭殃 姬凌生察觉到小忌子的忐忑心情,便直截了当问道“前辈要是对雷鸟怀有同情,看不惯的话,容晚辈先赔礼道歉” 古羽冷淡道“叶城诸多凡人,身不由己活在各派修士的鼻息下,如在牢笼里遭罪,也算是你的同族,你会同情吗” 姬凌生摇摇头,雷鸟生来就是给人拉车的卑贱命,可以说身不由己,但来到叶城的凡人,大都是为了一己私欲,想攀上橄榄枝,应该算是咎由自取,不能一概而论,不过他只是心里想想,没有多嘴。 进门后,三人围桌而坐。 神色不温不火的古羽率先开口,“我本为一介散人,不喜欢与人打交道,但既然是叶城主的请求,那我便指点你几句,能悟到多少看你自己本事。” 没等姬凌生点头,这位境界直达天玄、修为却因妖族体质滞留地秘的问道者继续说道“若将修行比作树叶,以树叶尖作为,根茎作为终点,中间那条纹路便能称得上是天道,自古而来极少有人能踏入天道,几乎都是从边缘的细小纹路而来,但殊途同归,无论是儒家圣人的言出法随、道教真人的平地飞升、释门圣僧的法相天地、兵武宗师的无双技艺、又或是我等妖修的天下共主,追求的都是同一个东西,假若不半路夭折顺利度过层层瓶颈,皆能终成大道。” “而树叶的条条脉络,藏在树肉中间,意思就是要想契合天道,不仅要历尽千辛万苦往中间靠近,还得始终不偏不倚走在薄薄的一片树叶之间,半路误入歧途跳出了树叶,便等同于脱离了道,便是世人常说的走火入魔。旁人所修之道我无法讲明,只能告诉你我的经验之谈,我修行善道,却又和恶道休戚相关,太善招来他人之妒、太恶引来他人之忌,索性折中成怀善念恶,心怀善念而明悉恶之根源,套用凡人话语就是有防人心无害人意,在善恶中取之有道,不失偏颇,做到千帆阅尽良知尚存。” “你修行的是什么道” “纵横道,纵为顺心,横为克己。”,姬凌生脑中发热后脱口而出。 “那你便该在纵横两道上把握分寸,何时顺应时势,何时逆势而行。事物总有两面,有人看到好有人看到坏,只看到好过于天真,只看到坏过于颓靡,而你则需在两者间寻求中庸之道。” “世人总爱一意孤行,不撞南墙不回头” “你师父教你静心道,这很不错,出世再入世,洞穿人心是世故,洞彻世事是超脱,这两者都看不清的话也看不见你的道。” “道非道,道法自然” “” 盯着不知何时入定的姬凌生,李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位白鹭真人果然讲得“头头是道”,直接把他绕晕了,唯独三哥听得津津有味,像是小孩得了串糖果,不舍得嚼烂,非要含到化掉。 见到真人挥手摆出一堆晶莹灵玉,像是给二哥破境做准备,李忌心口一跳,这些该不会要什么代价吧卖了他也赔不起啊。少年心思好猜,古羽一眼看破,一板一眼的解释道“这是叶城主送来的,假若他能悟道就给他用作境界提升,如果天资愚钝,这些灵玉就当送我。” 李忌皮笑肉不笑,没听出一点幽默诙谐。 晌午过后,姬凌生借助叶城主未雨绸缪的灵玉成功达到玄宫第七门伤门,谢过白鹭真人后,古羽直接端茶送客,甚至懒得将嘴唇往茶杯边沿轻轻一抹,一如来时的冷淡。 两兄弟站在白鹭楼外边,各自心事重重,并肩望着叶城的凉秋风景。 年少时不知道什么是愁,曾学着橘子洲的诗人叹秋水与天共色,跟青梅竹马嬉戏追逐,如今伊人不在,怅怀难付,只道天凉好个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