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熙熙攘攘闹成一团的时候,陆裴明正在办公室里给小野美黛拨电话。那些记者蜂拥挤进法院时他就觉得不好,尤其是得知他们都是被卫大少请来的,想必是这位纨绔子弟说服了他的妹妹,今天特意来带七小姐撤诉。

    “现在那两人已经来了,”陆裴明对着话筒道,“正被记者阻在楼下接受采访。”

    小野美黛没有过问栖川旬的意思便直接道:“等七小姐上来的时候,你告诉她,因为已经立案了,所以不接受撤诉。”

    “法律里没有这样的规定,但我会这么告诉七小姐的。”陆裴明忧虑道,“但我怕七小姐会就势修改诉状,删去保留义庄的要求,直接更改成平分遗产。”

    “用同样的理由驳回她修改诉状的申请。”小野美黛道,“栖川领事最后要的结果,是成立第三方机构,监督义庄遗产的使用。”

    陆裴明默了默,道了一声:“知道了。”

    小野美黛挂掉电话后,将这个消息通报给栖川旬:“听说卫大少昨天回府了,想必他昨日说服了卫婕翎。”

    栖川旬默了片刻:“卫应国一连数日没有动静,我昨天刚与卫婕翎会面,他立刻便赶过来了。”

    “卫应国与我们并不是一条心,”小野美黛立刻道,“领事要提防他。”

    “他只跟他的钱是一条心。”栖川旬冷笑了一下,“一个草包而已,没必要将他看的太高,去查查他昨天见了哪些人。”

    小野美黛的心立刻提起来,她知道陆裴明去给卫应国通风报信了,如果这件事被栖川旬知道,她或许不会动陆裴明,但他那个法院院长的职权恐怕就要彻底被架空。

    一个人的名字冲到她脑海里,小野美黛眼睛眨也不眨,立刻将它说了出来:“谈竞。”

    栖川旬诧异地抬头,小野美黛镇静道:“我去邀请七小姐迁出老宅的第二天,就是您见卫婕翎的前一天,她去到潮声日报社见了谈竞。而在您会见七小姐的当天,谈记者又对卫应国做了一次专访,那次专访除了他们两个,没有第三人在场。”

    栖川旬皱起眉,陷入沉思。

    “你说谈君背叛我?”

    “我不知道,也绝非有意诬陷谈记者,但我说的是实情。”小野美黛犹豫了一下,决定再火上浇一桶油,“我只是想起先前保卫局的明丘昔,他也是谈记者举报的,并且没有提前告知您,直接就带着保卫局刑讯科的于芳菲科长抓了人,还任由她将人弄死了。”

    栖川旬依然没有什么表示,谈竞是她看重并信任的下属,她不会因为别人的三言两语就把他捉起来刑讯逼供。

    “我与谈记者向来不和。”小野美黛主动道,“但这并非是我与他的私人矛盾,领事知道美黛的为人。”

    “你觉得谈竞不安全,”栖川旬道,“但你从没有说过原因,你为什么会觉得他不安全?”

    小野美黛回答:“他不应该进入领事您的办公室,您可以用他,但不能过于信任他,领事,您不仅再管滨海这一个城市,您还在负责整个华东的情报网络,您的办公室应该是最绝密的,不能为了表示信任,就随意放中国人进来。”

    栖川旬微微笑了一下:“那么谢流年呢,你信任他吗?”

    “谢局长所效忠的南京汪先生与我们有共同的利益。”小野美黛道,“他要维护汪先生的利益,那就不得不维护我们。”

    栖川旬看着她:“那么……你怎么知道谢局长与汪先生是一条心呢?”

    小野美黛愣住了,半晌没有说话。

    栖川旬笑了笑:“我当然理解美黛一心为帝国考虑的心情,但也不要随意怀疑一个人,更不要随意信任一个人。”

    她说着,低头在一份文件上签字压章,将它递到小野美黛跟前:“在这卫家这桩案子上,我们想要的结果是名利双收,仔细想想就会发现,卫婕翎撤诉也好,修改状子也好,都不妨碍我们得到我们想要的结果。”

    “既然结果注定了,那么中间的这些小动作,试图跳梁的那些小丑,其实就不必太多关注了。”

    整个滨海的报纸都在报道卫婕翎要求撤诉,转而与兄弟子侄平分财产的新闻。但栖川旬再次给了谈竞一个独家消息:领事馆拨了一栋公寓给被卫家嫡系抛弃的族人宗亲,并且给他们提供工作岗位,安排小孩子进入日辖区的学校读书学习。

    潮声日报拍摄了卫家族人迁入新居的巨幅照片,用一整个版面来展示他们劫后余生的愉悦心情,并详细记录了他们对总领事栖川旬的感恩之心。

    一整片报道都在歌功颂德,这简直不像是谈竞写出来的文章。

    他又被叫到社长办公室去,岳时行正在反复阅读那篇报道,痛心疾首地训斥他:“年轻人,要爱惜自己的羽毛,做一万件好事不一定有效果,但一件坏事就足以摧毁你前半生苦心建立起来的好名声。”

    谈竞不敢看他的眼睛,也不敢为自己辩解:“我错了。”

    “你在敷衍我。”岳时行道,“这篇文章你没有送来给我看,你说太晚了,还没有写完,你准备连夜里送到印厂去,免得今天发行。你这是在利用我对你的信任,有意避开我。”

    谈竞依然低着头,没敢接话。社长的训斥都是对的,但这件事他不得不做。

    “说一个理由,”岳时行道,“你为什么要写这篇报道。”

    “整个滨海都在报道卫婕翎撤诉的事情,我不想跟他们一样。”

    “哗众取宠!”岳时行发起怒来,“就为了立意标新,所以去给人家歌功颂德?”

    谈竞无话可说,只能接着道歉:“我错了。”

    岳时行愤怒地敲着桌子:“你告诉我实话,惜疆,你为什么要写这篇报道?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谈竞张了张嘴:“没有。”

    岳时行像是没听到这句话,他站起身,手撑在办公桌上,逼近谈竞的脸:“你被威胁了?”

    “没有。”谈竞否认,“我一时间鬼迷心窍,社长,我错了。”

    岳时行猛然喝到:“你准备向日本人投诚?”

    谈竞立刻跳了起来:“我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写这篇稿子?”岳时行的声音抬的比他更高,“我是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再跟进这个新闻了,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我错了,社长,我错了。”谈竞的头又低了下去,“我当初跟这个新闻,只是想试一下,看能不能使栖川旬计划落空。”

    岳时行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是你劝说卫七小姐撤诉的?”

    “是。”谈竞清晰回话,“我劝卫家兄妹和解。”

    岳时行眉头紧锁,他倒抽一口冷气,又坐回椅子里,喃喃道:“也就是说,昨天的新闻,是你一手炮制出来的,所以你才要发今天的报道,你是为了保护自己,免得日本人盯上你?”

    他想的是谈竞没有想的,但这解释显然也能说得通,于是便点头承认:“是。”

    岳时行又开始用复杂的眼神看他,但这次时间很短,只不过是几秒钟,他便闭上了眼睛,疲惫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你这个计划,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知道?”

    “我怕社长阻止我。”谈竞道,“也怕你卷进祸事里。”

    “你倒是会为我考虑。”岳时行轻轻哼笑一声,“你出去吧,我会给印厂的主任打电话,以后你的稿子,没有我签字,绝对不可以上报。”

    谈竞知道他正在气头上,现在不管说什么都是徒劳,因此也没有抗议,只说了一句“对不起”,便退出了社长办公室。

    岳时行依然在自己的椅子里摊着,揉自己的太阳穴。他办公桌上的电话忽然玲玲作响,将岳时行生生吓了一跳,他定定神才拿起听筒,凑到耳边。

    听筒里传来一道含笑的男声:“岳社长,怎么样?”

    “是他计划的。”岳时行道,“他做了这件事情,写了这篇报道。”

    “真是太让人遗憾了。”对方的声音听起来依然含着笑意,一点遗憾的感觉都没有,“请社长也不要太生气了。”

    “我知道,”岳时行道,“你还有什么事情吗?”

    “没有。”对方道,“只是法院今天下午就会宣布驳回卫婕翎的撤诉申请,还请岳社长注意看好谈记者。”

    岳时行沉默半晌,没有接话,直接将电话挂断了。

    陆裴明驳回撤诉的事情又得到了各家媒体的广泛关注,但各家对这件事的报道评论均语气温和。他们也不傻,他们知道陆家是被谁支持控制的。

    法庭照原日期开庭,但原告与被告两人都没有来。卫婕翎兄妹像是根本没有将法院放在眼里,只屈尊至此告知法院她要撤诉了,然后不管法院如何回应,都自顾自回家,关起门来自己解决自己家里的矛盾。

    第一次庭审失败,陆裴明随即向两人再发法院传票,拟定了第二次庭审日期。

    而卫家依然无人回应。

    打破这个诡异僵局的依然是日本领事馆,栖川旬高调插手了这个案子,她召开记者会,表示领事馆会全力支持被抛弃的卫氏族人保卫自己赢得的利益。很快,迁进新公寓的卫家人选出了自己的代表,由领事馆为他们高薪聘请了一位著名律师,直接将卫婕翎和卫应国兄妹,以及整个卫家嫡系告上了法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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