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婕翎从子午路回到卫家老宅,她那许久未曾谋面的兄长、她这桩家庭官司里的被告卫应国正在她的绣楼一楼里等她,并且在屋子里抽一支雪茄,青烟满室飘荡,她进门的时候猝不及防,被呛了个正着。

    “不要再我屋子里抽烟。”卫婕翎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面对自己的兄长,“我闻不了烟味。”

    “你是在故意跟我作对,”卫应国哼笑一声,“当年母亲烟袋不离口,也没见你说她什么。”

    “我闻不了雪茄味。”卫婕翎说着,取帕子来擦拭眼眶里被烟味熏出来的泪水,“你若有话要说,那就出去抽完了再进来。”

    卫应国扫兴地将雪茄按灭在盘子里,又指使下人打开门窗:“刚从那个日本女人处回来?”

    卫婕翎站在窗边,听见他问这话,一脸平静地“嗯”了一声。

    “你跟那个日本人联手了?”卫应国接着问,“联手算计你大哥,惦记咱们老爹的遗产?”

    卫婕翎的镇静变成了震惊:“对先父在天之灵发誓,我从没有算计过他的遗产,是你先违背父亲遗嘱,想要吞掉义庄财产的!”

    卫应国哼了一声:“我是想要义庄财产,可我将那份钱拿回来,也是跟你二哥三哥他们平分。你跟栖川旬联手,难道不是想独吞义庄?”

    卫婕翎后退一步,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试图保存义庄的举动竟然会被他曲解成这样。

    “我从没有这样的想法!”卫婕翎声音尖利地反驳,“如果法院判决保存义庄,那我一分钱都拿不到,如果判决平分,那我也只是带着十妹跟你们平分那些钱。”

    卫应国嗤笑一声,语气极尽讽刺:“你既打算的这么好,又为什么去跟日本人结盟?”

    “是栖川旬派她的秘书主动来找的我,我从没有去跟她结盟。”卫婕翎抬着下巴,愤怒地瞪视他,“倒是你,不是早就跟陆伯益结盟了吗?”

    卫应国又嗤地笑了一下:“我跟伯益再怎么结盟,也不会像你一样,傻乎乎地将咱们自家的银子送到别人手里。”

    卫婕翎被他轻蔑的态度和讽刺的语气气得七窍生烟,她像个困兽一样在屋子里走了一圈:“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那你干嘛还要来见我。”

    “我见你,就是为了不让你傻乎乎地被别人骗了还给人数钱。”卫应国亲自关上门窗,把屋里的丫头下人全部打发出去,坐到卫婕翎身边,“今天伯益来见我,说他接到领事馆的通知,忽略你平分遗产的要求,由第三方成立监督机构,接管义庄。”

    他说着,鼻孔又扬起来,轻蔑地瞧着她:“栖川旬是什么打算,你现在清楚了吗?你还以为她是来帮你的?你以为你这状子递的正大光明,是为族人做主?”

    卫婕翎早就从小野美黛处得到过语焉不详的暗示,她建议撤诉,让自己去平分遗产,但用的理由是法院判决挡不住贪婪的卫应国。

    卫婕翎觉得自己周身的温度正一点点降下去,刺骨的寒意浸透衣衫,浸透皮肤。卫应国对她的指责没有一个字说错……她的确被人卖了,还在帮着数钱。

    “哥……哥哥,”她哆哆嗦嗦地开口,“我错了……”

    “明天就去撤诉。”卫应国瞪她,随即又叹气,“如果还能撤得回来……”

    卫婕翎等不到第二天早上了,她随即给陆宅拨电话,拨号的时候手抖成筛糠,卫应国看不下去,在她肩头上拍了一掌:“现在知道害怕了。”

    电话拨过去的时候,陆裴明还在外头应酬,伺候的下人并不知道他去了哪。卫婕翎在电话这头急出一脑门子汗,陆家的人也爱莫能助,只是将陆裴明秘书的电话告诉她,叫她再试着问问秘书小姐。

    她挂了电话,立刻又要给陆裴明的秘书拨号,然而卫应国却摁住了听筒:“你现在急急忙忙地打电话过去,显然是得到了什么信息。伯益的秘书也靠不住,既然联系不到他本人,那就明天一早你亲自到法院去。”

    卫婕翎深深吸了口气,松开听筒,瘫倒在沙发上:“你是铁了心要动义庄那笔钱?”

    “好了,收起你的慈悲心。”卫应国哼了一声,又去点烟,这次点的不是雪茄,而是一支细长的烟卷,“你的好心向来没有办成过什么好事,除非你对卫家已经恨到咬牙切齿,做梦都想看着咱们家早日覆亡,否则还是省省吧。”

    “我做的没有错。”卫婕翎固执道,“错的是你和栖川旬。”

    “哟呵,现在开始把脏水往我头上泼了?”卫应国失笑,“怎么着?想说我们两个才是一伙儿的,合谋打义庄的主意?”

    卫婕翎听着这话,脸上火辣辣地发烫,像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凌空扇好几个巴掌。

    但她依然道:“是你先打义庄的主意,我劝了你多少次,你不听,我才出此下策。”

    “女孩子家,少操心男人的事。”卫应国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整个人显得不耐烦,口气也开始不客气,“这件事过了,你就准备出嫁吧,省得在娘家整日胡思乱想。我看伯益就很好,陆家门楣虽然低于我家,但整个滨海也找不到比陆家更与我们合衬的家族了。”

    “你死心吧,我不会嫁给陆伯益的。”卫婕翎想起他在小野美黛跟前唯唯诺诺的样子,一阵厌恶由心而生,“哥哥经管放心,这件事过了,我就出洋去留学,咱们一年到头再不见面,你也不用担心我什么时候再坏你好事。”

    卫应国眼角向下一沉,整张脸显出几分怒容:“你现在是越来越不听话了,所谓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你连父母之命都敢忤逆?”

    “父母高堂若有一堂在世,今天的事情就不会发生。”卫婕翎冷笑,“你希望这件事过去,你希望它如何过去?”

    “你明天把状子撤回来。”卫应国道,“义庄照原计划由卫家五房平分。”

    “七房。”卫婕翎道,“照民国法律,我和十妹也有资格继承先父遗产。”

    卫应国长长的“嘶”了一声,他将烟头隔着窗子扔出去,提步走到卫婕翎跟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她,“你是铁了心要跟我作对。”

    “我没有跟你作对。”卫婕翎双目平视前方,并不看他,“我只是照法律规定,要回我应该要的东西。”

    “行行行,”卫应国心烦意乱地挥手,“你明儿先把状子要回来,撤诉后我在把你二哥三哥和你两个侄子叫上,咱们再一起商量。”

    “没有什么好商量的。”卫婕翎道,“你现在就答应我。”

    “你!”卫应国扬手起来,卫婕翎发现他的动作,立刻站起身,抬起脸来对他:“你想干什么?扇我?来呀!”

    卫应国重重吐出一口混着烟臭味的浊气,用力哼了一声,退开一步:“我答应你。”

    卫婕翎定定看他:“当真?”

    “当真。”

    “那你给我写个字据。”

    卫应国脾气又上来了:“我告诉你卫七,你最好给我老实点,别蹬鼻子上脸。”

    卫婕翎丝毫不怵他:“你不写?”

    “我写了我是孙子!”卫应国终于暴怒,对着妹妹咆哮起来,“你把自己掂量清,别惦记轮不到你惦记的,当心你手上那点破烂都赔进去!”

    这对兄妹今晚的相见就这么不欢而散,但当卫婕翎第二天一早备车去法院的时候,卫应国却已经在车上等她了。

    “把状子撤了,叫银行解封了义庄的款子。”卫应国和目仰在后座上,声音懒散,用的是吩咐下人的语气,“夜长梦多,那笔款子不能再放银行了。”

    卫婕翎没接话,她自顾自上车,在他身边坐好:“先到潮声日报社去,接谈竞谈记者。”

    卫应国睁开眼睛:“接他干嘛?”

    卫婕翎依然不看他:“他一直在跟进这桩案子,叫他过来见证我撤诉,免得他自己捕风捉影,到时候在报纸上乱写。”

    这理由自然而然,没什么好反驳的,卫应国想了想,忽然下车回了一趟书房。

    卫婕翎莫名其妙:“你做什么去了?”

    “请记者来,”卫应国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很不想同她说话的样子,只吩咐前头的司机,“开车。”

    他们的车驶进滨海法院的时候,卫婕翎终于知道卫应国方才回书房的目的——他请来了滨海地界上所有的媒体记者,不仅是滨海的,不仅是中国的。熙熙攘攘一院子人挤在一处,法院的工作人员满头大汗地同他们交涉,问他们的来意,但就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自己的来意,只说“接到电话说这里有新闻事件要发生,所以就来了”。

    卫家的车就在这个时候开进法院,卫应国先下车,笑眯眯地同记者们打招呼,然后绕到车子另一边,将卫婕翎接了下来。

    “辛苦各位记者朋友,昨天,我和我七妹婕翎就我家遗产问题达成一致,今日特地陪她来撤诉。”他笑眯眯地说,同时在记者们照相机的包围下站定,“我家遗产由我家人自行商议解决,多谢记者朋友们往日的关注。”

    卫婕翎僵硬地靠着车子站好,同时低声对卫应国发问:“我还没有递交撤诉申请,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卫应国笑容满面,同时也低声回应,“只是为了方便你撤诉。”

    “你想给栖川旬下马威。”卫婕翎道,“你想用舆论逼她点头。”

    “如果你不想把咱们家白白送给她,”卫应国笑了笑,“那就请小妹配合一下。”

    有人千辛万苦地挤到他们跟前,大喊“七小姐”:“请问大公子说服你撤诉的条件是什么?”

    “我与十妹作为合法遗产继承人,参与平分遗产。”卫婕翎笑了笑,口齿清晰地如此作答。

    她已经预料到了那些记者们接下来的报道,卫婕翎在过去半个月里口口声声“遵从先父遗嘱”、“保卫义庄财产”、“绝不抛弃卫家每一个族人”的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在今日之后,都会成为一个“利益”的遮羞布。

    现在这块布不需要了,七小姐就理所应当地扔了它,扔了先父遗嘱喝所有的卫氏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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