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聆依当然不知道,这话本应是有信仰的组织的最高掌权者受到拜谒时所说,且本应是“愿各自的最高神与什么人同在”。

    凤惜缘轻轻松松一句耳语,便将她送上了神的位置。

    不过,她也并非担不起。

    因为——

    有晶晶亮的东西从她开满了桔梗的衣袖中飘了出来,随风而散。

    能随风而散的,当是粉尘?

    不,从夜聆依衣袖中散出的,乃是一滴滴的水珠。

    不是生死泉中的水,她现在还取不出来。

    幻玄中另有一眼更大的泉,灵力液化而成的泉。

    幻玄中的了灵力液化成的泉水,真正知道它的价值的人,如果见到了夜聆依这行为,大概能疼得直抽气。

    夭玥陛下说的很对,他家夫人,的确很能败家。

    紫色的水珠落在眉心,有一股暖流从眉心开始,流转过周身,汇入心脏。

    锦阳城的百姓也是许久之后才知道,他们今日向这位从来不肯欠人情的国师大人的一跪,所得,不只十年的寿命,更有修炼资质的提高,脱胎换骨!

    自然,这是后话。

    而此刻,接受这赐予的人,根本不知这一滴稀释了的灵力的珍贵;

    赐予的人,她亦只是以为是把平日里喝得带灵力的水散了出去而已。

    尽管如此,于锦阳城的百姓,由于对未知事物的惊奇,由于受到圣人恩赐的荣耀,对于她的的敬慕,还是一瞬就攀升到了巅峰。

    然而人们对于夜聆依越是敬慕,对于得到她却没有与之相配的实力地位的人,就会愈加的鄙夷、与嫉恨。

    梦州地僻,对于从映京中传来的消息,尤其是一听就觉离谱的消息,人们多是不信的。

    但此刻,那原应低到尘埃里的人就在人们所信仰的人的怀里,已由不得人们不信。

    不过,哪里甘心?

    除了容貌一点勉强,能力、身份、地位,他有哪一点,能与圣人相称?

    自己得不到触不着的东西被明明不如自己的人轻易得到了,会生气,会嫉妒,这是人的劣根性。

    鄙夷、不屑、嫉恨的目光下,凤惜缘在夜聆依怀里,安之若素。

    不过目光这东西,感觉也是够得着的,越往下走,夜聆依的手便不知不觉收得越紧。

    凤惜缘笑意不减,拿着她的发梢,轻轻扫了扫她的眼睫。

    夜聆依气息一窒,强迫自己放松了下来。

    然而凤惜缘似乎忘了他们这个高度,所有的动作已是可以被下方人尽收眼底,他此举虽是安抚了夜聆依,却也不啻是往下方的火药桶里,悠悠洒了一点火星。

    “残废,你算什么东西,赶紧从冕下怀里滚下来!”这一声清风断喝,说不出的清傲,却也掩不住骨子里满溢的嫉妒与疯狂。

    夜聆依的步伐霎时停了下来。

    狂热的人海亦顿时陷入了死寂。

    让那个碍了国师冕下威仪的人滚下来,这当然是所有人的心声。

    可这想是一回事,真正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

    原本的肃穆完全被打散,人海一乱,所有人竟尽都陆陆续续的站了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住,想看她会是怎么个选择,更想知道她面对这话的第一反应如何。

    夜聆依也没有教人失望——如果杀气这东西有形有质,那么大概所有人就都能看到夜聆依周身那滚滚腾升的象征死亡的黑气了。

    凤惜缘偏头歪在她怀中,直到此时都是眉心只含舒缓,他手从她腋下伸出去,贴着丝柔的发丝,悄没声儿的滑到了她耳后,还是捻着那一缕发尖儿,轻轻的挠了挠。

    夜聆依呼吸的节奏明显微乱,继而整个人开始试着平静。

    然而世界上总有许多事是天神都无法阻拦的,比如“作死”。

    “残废,你还有没有点自知之明,快滚下来!”从气息判断就能得出这人的弱不禁风形象了。

    真希望他不是个书生,不然张口污言的,可见圣贤书都喂了狗。

    有修为高的人勉强能看得眼角一闪而逝的墨色袍角,那是那因太长故而速度跟不上的迤逦后摆。

    原在空中的圣人已不知在何时落在了地上。

    在她周围,形成了一方人海空缺处;在她对面。人海空缺处的制造者,还真是一名书生。

    书生面庞白净,一身白袍倒是比还要面庞白净许多,只是这衣服洗得次数过多了,不免就显出一股穷酸气来。

    各类人群中,夜聆依最不喜欢的就是书生,而书生中她最不喜欢的,就是一身酸腐气的书生。

    平日里只是离这类人近了,夜聆依都会觉得牙疼,但今日她居然能离这么一个极品这么近,原因在于,这就是刚刚那两度开口的人。

    “小生苏克白,见过国师大人。”

    这人,自我感觉还良好着?

    饶是夜聆依此刻暴怒冲天,也不由得想抽出一秒来露个笑容,纯是被蠢到了。

    而事实上,她也的确附送了一个冷笑。

    意料之中的,呆了好大一片人,尤其苏克白。

    苏克白觉得,他二十年的人生,有最近这短短的几个月的点缀,可以称得上是跌宕了。

    两个月前,映京城中传出一个到哪儿都算是惊天动地的消息:天绝岭绝医大人与夜家废物之名在外的大小姐竟是一人!

    在银城学艺的好友曾跟他唠叨过的如何如何的厉害人竟然是个天下闻名的丑女,苏克白讽刺一笑,不再对此人多加理会。一个女人,不懂贤惠为妻之道,又没有好颜面,只一身莽夫的本事,还这般高调,羞煞人也!

    一个月前,另有两则八卦一前一后的自映京传来,无意中入了苏克白的耳。绝医大人其实竟是位绝色佳人?!有相貌,有能力,苏克白想着,来年春闱殿试他中了头名,她若有眼来求他一求,他或可考虑迎娶公主后,勉强添她做一房妾室。

    而当他听到她竟然和那个什么逍遥王爷续了婚约出双入对时,苏克白只觉得真真那不检点的妇人有眼无珠,同时还有一种自家种着的白菜被人……咦!

    然而到了今日,苏克白真正见到了那一向只在传闻中的人,恍然便失去了所有语言与思考的能力。

    一向只呈得下圣贤的心里,竟然一下子就满是那一道黑衣倩影!

    原来她竟是这般的高贵,身边曾经或奉迎他或针对他的人,竟统统朝她跪拜!

    原来她竟是这么这么的美,光风霁月,洛神,也不过如此吧?不,九天玄女都比不上她!

    他胸中那么多对好颜色女子的赞词,对着她,竟是一句都说不出来。

    所有人看向她的目光都是痴迷的,苏克白想,若他能得到她的话,地位、荣誉,乃至万民敬仰!

    但,这一切,都得有个前提。

    看清了她怀中真的抱着个男人时,不知是怒火还是妒火的东西就烧断了苏克白的理智。

    如他品评不出她的容貌,他满腔的愤恨竟也发泄不出来。

    满腔都是“怎可如此”!

    于是当那来自于她的甘霖降下,威严稍减,他终于有机会开了口。

    “你穿得白衣?”有轻如鸿毛但清冽似泉的声音打断了苏克白的思绪,但他没有恼怒,反而下意识的点头。

    因为这声音实在是太美了,像他院门的清竹,高雅;像他的风骨,傲洁。

    “很好。”夜聆依同样回以点头。

    紧接着,在苏克白的不明所以中,在凤惜缘双眸微微睁大而后无奈的微弯中,

    有紫色的亮光起于夜聆依的腕间,有银白的影子掠过众人眼前,

    有漆黑色的发丝在空中荡起,有殷红色的血柱喷溅向空中。

    夜聆依控制的很好,仅有一点明艳艳的血点溅到了月颜那一颗红色的宝石上,其余的,全都落回了苏克白的身上,素白里梅花点点,煞是好看。

    穿心之痛来得太快太突然,苏克白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看了看那悬在看中的长剑,又看了看那覆着冰霜的容颜,有些呆怔:“为……为什么?”

    不该是这样的啊,他不顾一切的跳出来,顶着那么大的压力帮她喊出来心中所想,让她有了机会摆脱那个残废,她对他,不是应该……

    “白衣这么圣洁的东西,你,不配,脏!”

    最后一字乃是真正穿心的利刃,苏克白蓦地睁圆了双目,带着无尽的困惑茫然与不甘,轰然倒地。

    这一位寒窗二十年的书生,再他二十年平淡无奇的人生最后留下来轰轰烈烈的一笔后,带着满腔不甘,含恨离世。

    而他那些可气可笑的想法,最终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冷血也好,漠视人命也罢,但想来没有任何人的记忆画面里有过这样刻薄的夜聆依。

    仅仅为一衣服颜色轻易便要了人的命,她一个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杀手之王,处在完全暴戾的状态里,还是做得出的。

    但究竟又是何等的怒,才能让她一个从小贵族礼仪熏陶起来的人变得如这一句话本身一般的尖酸?

    周围的民众一下散的更开,为躲开苏克白的尸体,更是为了躲开夜聆依。

    眼中的信仰,崇敬,渐渐转为了恐惧。

    不过,这可能是夜聆依更想要的。

    她需要的,是人们的畏惧、愤恨,哪怕敢怒不敢言,也不是无用的信仰、崇拜。

    只有他们的畏惧,才有可能保证她不会失信第二次。

    是的,她夜聆依也有过对人失信的时候,就在不久前,对,凤惜缘。

    一个月前,玄冰洞中,她说,她要从此护着他。

    可,极北这一团乱……

    一个时辰前,她说:想辱他的,但她灵魂不泯,尽诛之!

    她不能再食言了,而且……她以报恩的名义到他身边,扬言要护他最终带给他的,却是谋杀、鄙夷、唾弃,这样下去,她不会再有勇气待在他身边的,而她……还不想走,起码,现在……

    所以苏克白,必须死!

    她想亲手捧在手心里的人,有人想要侮辱。

    她,本非圣母;她,本是修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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