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月色极美,优秀出众的胞姐云清就坐在对面,长发如云,面容清丽,她向来极会打扮自己,半挽云发,优雅地露出修长的脖胫与丰满的额头。

    这时云淡才突然意识到,自己与姐姐是一模一样的长相,若是她也像姐姐这样每日精致地收拾自己,也定是这番好看,至少不会拙劣丑陋,这样她站在脸如皓月的公子身边,也不致于太过笨拙。

    “这方子是爹起的,我曾喝过多次,很有宁神静气之效,妹妹鲜少下山来,多喝点。”云清温柔至极地打断了云淡的随想,为她斟了一杯宋神茶,淡绿的茶水旋冲着淡散的茶叶,好看极了。

    云淡受宠若惊,从小到大,她从未见姐姐这样关心过自己,起身接道:“怎敢劳烦姐姐……”

    “别这么说——”云清拍了拍云火的手,突然细心地皱了皱眉。

    云淡飞快地缩回了手,她知道姐姐略懂些医术,平时也会把脉诊病,不知刚才这样一摸,会不会摸出些端倪来?

    一想至此,脸上已是红霞映照。

    云清深吸了口气,继续笑着坐了下来,再给她添了点茶:“说也奇怪,妹妹长居山腰,次次总是清减,怎么这次一见,竟是丰腴了——”

    云淡脸色尴尬,吱唔不语。

    “妹妹,我们云家虽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爹爹从小却总是将礼仪廉耻看得极重,我在家中自是有爹爹管教,妹妹孤居在外,外面世道险恶,可别被那些登徒浪子骗了贞节,做出什么败坏门风的事情来。”云清柔中带厉,微笑的眉压下了眼中冰冷的刀,“若是那样,爹爹会有多么不高兴呀。”

    云清总是事事为爹着想。

    “我——我怎敢,自然都会与爹爹姐姐商量……”云淡无地自容道。

    “那公子姓什名谁?家在何处?家中以何居事?有无兄弟姐妹?可曾有妻迎妾?这些妹妹你可都知道么?”云清淡淡问道。

    云淡突然觉得绕不过弯来,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在嗡嗡作响,混沌道:“我……我不知道……”

    “你不是说都要与那公子私订终身了么,怎么连这些最基本的事情都不知道,那你可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迎娶你?——他,又会不会再回来呢?”云清盯着她,眉间咄咄逼人。

    “不,不会的——他说了,等一切都定下来了,他会让我知道一切的……”云淡极力解释,但头越来越晕。

    云清站了起来,俯身冷冷盯着她,同情道:“真是个傻妹妹,人心险恶,戏水鸳鸯,你什么都还不知道,就这样糊里糊涂地相信了别人,将自己给了别人,沾污了云家的清白——你放心吧,有姐姐在,一定,会为你作主的——”

    “姐姐,我好晕,我的头……”

    “宁神茶很有效的,你好好睡吧。”云清奇怪地笑了。

    “恩……”云淡眼前越来越黑,再也撑不住片刻的光明。

    她不知道她自己睡了多久,做了很多复杂又累的梦,等她醒来时,一切都变了。】

    这云清,一定不是什么好人——

    她做了什么,云淡怎么了?

    我很紧张,很害怕,韩三笑扭头看我,又绕过两人拍我的背,也不知道他的手怎么能伸这么长,安慰道:“故事,故事而已。”

    我咬着唇,不是,这不是故事,这是云娘的一生,那云清也在我梦中出现过,我知道她是个很恐怖的人,她一定害惨了一直比自己差更见不得她好的亲妹妹。

    云娘深吸了口气,因为,故事美好的开端已经结束了,接下来的是不受控制的悲剧了:

    【云淡她不知道自己在那杯宁神茶之后昏睡了多久,昏睡中又发生了什么巨变,只是她醒来,一切都太过残忍,也太过荒唐。

    她被无情地囚禁了。】

    我张大了嘴,心里像落了无数的细石子,五脏六腑都在下坠,果然,云淡被害了。

    云娘此时的表情也变了,从温温淡笑,变成了苦中撑笑:

    【她至今还记得那个困了她九十多个日夜的山洞,无论白天黑夜,几乎都是冰冷黑暗,风雨声透过岩石的间缝鬼魅一样地呜咽着,白天会有微弱的光线挤过缝线投进来,按照投进光线的明暗与光亮的时辰,她推算出山洞是向西的,只有西斜夕照,才有那片刻的光线穿进来——

    她奢侈地用手接着光线,光线流失在她的指缝,无情又冰冷。

    山洞上爬满了潮湿纤细的蔓类,有时候被光线曲照开来,像一只只张牙舞爪的小妖精。

    洞壁上全是又湿又滑的青苔,也亏了这些湿润植物,云淡侥幸不会缺水,她不知道自己嘶声喊救命喊了多久,喊到口干舌燥,再无半点力气出声。

    她虽出身不是富贵,但也没有呆过这样穷恶的地方,自然十分害怕。】

    云娘说得细致入骨,仿佛此时我就置身于那样的洞中,阴暗冰冷的不仅仅是那里的一切,还有自己无助的灵魂和不敢猜想的真相。

    真可怜,我看着云娘强撑的笑颜,泪已涌上眼眶。

    【接着又是苦苦等了两天,依旧没有任何动静,也没有任何人来,她不明白,那个将她扔在这里的人,若是想要治死于她,又为何不直接一刀杀了她干脆?

    若是她一个人,早就任着自己无水无食,自绝而死,但,她又岂只是一个人呢?

    她下山后不久,已知道自己腹中有了公子的骨肉。

    所以,她害怕云清摸出端倪,更对她口中所谓的礼仪廉耻无地自容。

    但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也太不受她的控制。】

    她开始胡思乱想。

    无数的念头在她心中起起落落,几乎要将她逼疯了。

    如果不是因为她与他浓情蜜意难以自持以致失了贞洁,他会真心想要娶个如此平凡的村妇为妻么?

    他们做好决定以后,他毫不犹豫地说要回家交代一切,难道是真的想要急着迎她进门,真的会马上就回来娶她么?

    世间女子美艳聪慧无数,他会她放弃其他可能吗?

    那公子姓什名谁?

    家在何处?

    家中以何居事?

    有无兄弟姐妹?

    可曾有妻迎妾?

    云清问得对极了,她真聪明,但为何她与公子相处这么久,竟然连这些最基本的东西都不曾知道?

    他真的爱她?还是只是一时儿戏,得手后逃之夭夭?

    但他的一切,他的眼神,他的表情,他的那些情不自禁说出口又害羞否认的告白……

    难道,都是假的么?

    为何这段邂逅的情缘没有像它的开始那样圆满美丽,两个相爱的人在月老红线的两头,牵得却不是同一条姻缘的红线?

    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为什么没有人来救我?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姐姐,爹爹,公子,为什么你们没有来找我,是你们没有意识到我失踪了?还是你们已经在满山着急地找了?

    上天为什么这么残忍,片刻的幸福,要用如此惨痛的经历去换?

    腹中的孩儿,才是最无辜的。它还没有出生,还不会叫娘,还不会对着她呀呀学语,她怎能向这无眼的上苍一样,漠视另一条生命?】

    上官衍与上官礼,都转头看着云娘,这伟大的母亲为了腹中孩子,做出了多少常人难以理解的牺牲?

    难怪上官衍天生体弱多病,未出娘胎便受了这么多苦,以后即使再锦衣玉食,也补不回来这先天的不足吧。

    【她尝试着自己逃出去,像野兽一样想要扒开山洞的岩石,哪怕挖出一条缝可以向外呼声求救也好,但是这石头如此坚硬,她扒得指甲寸断,满指鲜血,十指连心,谁能知道那种钻心的痛?

    她扒得手指再无知觉,终于放弃了,没有人来救,又无法自救,除了等死,还能怎样?

    又过去一天,终于,身体发肤的痛盖过了内心的痛,她从来没有这样饿过,饿得前胸后背贴在一起,饿得内脏都似乎要相互蚕食,饿得头晕眼花,恶心想吐。

    她开始了最原始的本能意志——求生。

    洞中无水,她便用衣巾沾湿洞壁,再拧出湿衣巾中的水来解渴;没有粮食,她便四处在青苔杂草中找野果,捉野虫,万幸的是,她在怀中找到了一个火折子,在潮湿的山洞里找了一处干燥的地方,生起了一堆微小的火,但她不敢将火点得太大,怕洞中的干草烧绝。

    她忘了自己吃过什么,蛇,虫,鼠,蚁,那些她以前决不敢去多看一眼的东西,现在都成了她的美味珍馐,原来一个人为了生存,是真的会变得残忍,变得麻木不仁。】

    我忍不住流泪,本是多么善良简单的姑娘,为什么突然要承受这些苦,就算是一个大男人,这样被长时间囚禁在地狱般的山洞里,也不一定能撑着活下去。

    有句话说得对,困境中,女人承受痛苦的能力,远比男人强很多。尤其是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

    故事还在继续,所有人都等待着这可怜的女人能逃出生天,能重返幸福,也想知道那在外的家人爱人,是如何模样。

    【掐指一算,云淡一个人在洞窟中已经快要一百天。

    每一天的日子都一模一样,无比煎熬,生不如死。

    唯一让她感觉自己还活着的事情,就是自己的肚子一天一天的微隆起来,有时候她捂着耳朵不听外面鬼哭儿狼嚎的山中怪音,几乎能听到腹中传来的另一个心跳,那么微弱,却又那样不息,似乎这生命比她还要坚强,还有求生的意志。它似乎还在奶声奶细地呼唤着她,一口一声的“娘”。

    它是男是女?

    会长得像谁呢?

    最好是样貌像他,那么一张漂亮得让人无法拒绝的脸,性格最好一半一半,像他太多,会暴躁任性,像她太多,又会软弱无主。

    孩子,最要紧的,是你要坚强,要健康。

    腹中孩子成了她的软胁,也成了她的盔甲。

    云淡每天,都会这样对腹中孩子说,她根本不敢去想,也许有一天,他们母子都会安静无声地死在山洞之中,连口敛葬的棺材都没有。

    而她除了怀有它,任何母亲的责任都没有尽到,给不了它温饱,给不了它片瓦遮头,孩子,为什么你还可以这么坚强,还可以这样期待降世。等你长大后,娘要教你读书写字,许你满腹经纶,策你救贫扶弱……

    她将她一生最美好的未来都想像在了这腹中的孩子身上,而她的泪,也在同一时间的流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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