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宝见我一直不语,苦起了脸道:“飞姐为什么不说话?不开心嘛?是不是被大宝的样子吓到了?大宝长得不神气是不是?”

    “啊,哦,没有,没有,就是一时没反应过来。”我回了神,安慰这个自卑的大孩子。

    夏夏圆场道:“要那么神气干什么?双眉夹碎别人的胆儿么?大宝哥哥最可爱了,那个燕错才比不上你的一根手指——”说罢她亲昵地挽过大宝,对我笑道,“飞姐,你去看郑小姐吧,我跟大宝哥哥好好聊聊,反正我呆着也挺无聊的,我顺便帮你把那个没脑的圈圈带走,省得她在边上烦。”

    我点了点头,看着大宝依依不舍的地冲我扁嘴。

    “圈圈,黄小少让你过来厨房帮忙,你快下来。”夏夏在楼下吆喝着,像小时候我在黎雪家院门口吆喝她出来一起去荡街一样。

    圈圈跌跌撞撞就下来了,脸上红扑扑了起了冷疮,看着憨厚可爱:“谁在叫我?是你呀夏丫头,那我去帮厨了,小姐谁来看着呀?”

    夏夏瞪着她道:“这不是有我家飞姐吗?你就别在边上添乱子了——”

    圈圈慌乱地看了我一眼,突然凑上来瞪着我说:“哎哟燕老板,你不瞎拉?眼睛看得见拉?都不习惯你有眼睛的样子了呢——”

    夏夏实在不想再听圈圈叽喳说话,翻了个白眼一把把她扯走了。大宝则跟在后面,一直毛手毛脚地伸手想去扯圈圈的发髻。

    正在我要转头之时,突然看到不远处的林墙之间,有个仍未离去的身影——黄老爷?

    他也看见了我,马上离开了。

    那眼神很深刻,充满了留恋与缅怀——

    我刚上楼,就听到郑珠宝弱而带笑的声音:“来了呀?”

    我站在门口往里看,依旧是我第一次来时的样子,重见光明的感觉真好,不用每时每刻都要提着一颗心都感受,连东西是圆是方都要经过很多摸索才知道。

    我攥紧了包袋,和里面厚重的信,走了进去。

    郑珠宝的脸色很苍白,那种忧郁仍旧很厚重,挥之不去,她看着我笑,像是重新认识了我一遍似的:“我记得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穿得也是桔色的衣裳,你穿桔色真好看,像只披着朝霞的蝴蝶。”

    我也心中有事,笑得沉重:“就算是蝴蝶,也是一只飞不高的蝴蝶。”

    郑珠宝向我伸了伸手,我向她走近几步,她拉着我坐了下来,道:“真好,每天醒来,都期待着能有人来看看我,期待着自己会被挂念——你眼睛全好了么?许久没见你睁眼的样子,竟然有些不习惯呢。”

    我笑道:“刚才圈圈还说,都不习惯我有眼睛的样子呢——这就是原来的我呀,难道我得天天蒙着眼纱么?”

    郑珠宝深深笑着,眼里却全是悲伤:“真好。”

    我想起刚才楼下碰到的三个人,突然明白过来,这个黄老爷就是与郑老爷联姻的那户人,那么黄大宝岂不是?……

    我不敢再细想,正看到桌上摆放着一小盘非常精致可人的点心,转移知题道:“这点心做得真好看,能吃么?还是只是放着看看的?”

    郑珠宝道:“这叫胜玉珠子,很可口,还很养生,里头有燕窝雪莲,还有冰糖雪蛤,都是补身上品,你也吃点,对身子很好好处……这些都是黄少爷亲手做的。”

    我愣了愣,大宝做的?也对,他们……

    “对了,上次你不是说想知道燕错那五封信里的内容么,我带来了。”我拍了拍包袋。

    郑珠宝的忧郁果然消散了许多,直起身子道:“找到了?”

    “一直放在我抽屉里,我没好好去翻找过。我一找到,第一时间就想到要拿来给你看,今天大早就来了——不会打扰你休息吧。”

    郑珠宝坐了起来,长发柔顺地顺着身体曲线在游走:“不会,正闲得发慌。”

    我把信拿了出来,递给她:“你给我读读吧。”

    我的心,跳得很快。

    郑珠宝慢悠悠打开信,原来除了信纸以外,还有五个很旧的信封,郑珠宝放在手里数了数,有五个,就是原来装信用的信封么?难得宋令箭还会帮我留着。

    我看了看,看每个信封上都写了四个字,前面两个是我的名字“燕飞”,后面两个我不太识得,这字写得歪歪扭扭,并不好看。

    “信封上写了什么?有我名字。”我问道。

    郑珠宝道:“没什么,寄信常用的写法,燕飞亲启。”

    我点了点头。

    郑珠宝将信封放下,翻了翻厚厚的那叠信纸,很旧,泛黄,里面一定承载着一个秘密,一个足以让叶心毁灭自己的恐怖的秘密。

    郑珠宝迷惑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她为什么是这样的眼神?

    信里,写着什么?

    我很敏感,敏感得想抢过信纸自己先睹为快——

    郑珠宝飞快地翻了翻厚重的纸页,道:“这纸页上,似乎都做了标记,不同的标记,有五个,可能当时燕错是按这五个标记来的,我按次序给你念念吧。”

    “恩。”我咬着牙,双手紧紧握着,是不是很多谜团又要揭开了,因为近在咫尺,我感觉自己快要颤抖起来了。

    ————第一封————

    【——她真美,美得就像一轮明月,让人不敢拥有。

    所有的人都喜欢看着她在花丛中飞舞跳跃,每次她悄悄一个人出来踢键子,深处浅处的都有很多人偷偷在看。

    裙裾飞舞,长发凌散,她从来不会觉得孤单,也许是早就习惯了孤单。

    我从来不爱与女子搭腔,女子自古都是水做的,好的时候是泉水,凶的时候是洪水。

    我也从来没有对任何女子动过心,包括光彩万千的她,她的一颦一笑都像是伪装好的,我在她的眼里从来看不见真实,那些温婉动人的笑,都是她伪装出来要讨人欢喜的。

    这样的人与生我们都生于不同的世界,更何况他明令禁止所有的人靠近她,即使是亲如手足的我们几个。

    我一直以为此生我们就是如此,只过姓名,却不识面孔。

    自我被分调来保护她的安全,更明白儿女情长是件多毁心志的事情,便更没了结缘女子的心思——

    直到那天——

    或许那天我不该去那里,就不会有这往后的大喜大悲,更不会有这长久不消的痛苦。

    她与他在争执。

    我从来都只见她高傲淡笑,清雅素言,却从没见过她这样任性骄纵。

    她在他面前,为自己的幺妹控诉长姐。

    不知是她故意不去意识、或许是还没有意识到,在这个家里,长姐的地位甚至还在他之上,他纵使知道长姐的无理行事,也不能拿她如何。

    她怒气冲冲地说了很久,突然停了下来,娇美的脸上一片冰冷,失望地盯着他看。

    “你什么都做不到,你只会将我囚禁,用我的自由换我的生存。我安全地活着,却从来不曾快乐。”她冷冷地说了这句话,快步地走开了。

    风儿将她的衣衫长发吹到足迹之后,我第一次感觉这个女子是与此与众不同,表面顺从淡雅,骨子里却有一股什么也倾压不倒的倔强与骄傲。

    他在秋千下静默,直到秋千无力地停下。

    他对隐在树后的我说:“跟着她,别太紧,尽可能让她感觉自由——自由,我何尝不想给她。”

    他的豪情万丈,儿女情长,注定都要被这番事业所埋葬。

    我跟了过去。

    她走得真快,那天的风很大,吹得这瘦弱的人儿要上天,如果她真的上了天,或许连月宫里的嫦娥都要自惭形秽。

    跟着她——别太紧——尽可能让她自由——

    他的每一步都大胆自信,唯独对这个女子如履薄冰,当初也许就是因为我看到他身上残留的这些真挚至极的情感,才会义无所顾地辅他成事。

    但是到最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在这样的大家庭中,只有胜负,没有真情。

    执迷系亲,必死无疑。

    我做到了,我离得很远,远得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听不清她嘴里发出的诅咒。

    她终于走累了,停在一个池塘边上,站了很久很久,一动不动。

    曹植描洛神说,其形也翩若惊鸿,宛若游龙。

    我想着,或许她就是洛神转世。

    我突然感觉有点不对劲,她站这么久似乎有点过头了。

    我靠近了点,她没有动。

    我心急了,再靠近一点,她突然站上了池石,不好!

    我飞身扑去想要拉住她,她却突然转过头冰冷地盯着我,满脸的泪痕。

    我狼狈地收了扑势,方才太过紧张,差点收身不住扑到池里去。

    她嘴里浮起了笑,应该是被我的动作与神情逗乐了,却一直忍住不笑,板着脸盯着我:“你跟够了没有?让我一个人,让我真正的一个人呆一会儿,可以不可以?”

    “不可以。”

    她笑了,她平时有笑,但总是笑得很虚假,好像戴着一个会笑的面具。但这个笑是属于她的,真实的,冰冷,骄傲,自嘲,孤独。

    “他担心你的安全。你不应当面与长女叫板,连他都要忌她三分,何况是你。”我向来藏不住话,如实说。

    “我怎么了?我是庶氏所生,所以连为自己妹妹伸屈的资格都没有么?”她狠狠盯着我。

    我退后一步,感觉她的眼光在灼伤我:“不敢。——我是粗人,说不得什么大道理。只是说大家都看得见的事实,在这个大墙院里,你是他唯一的亲人,我是说,真正可信的不可分割的血脉,你是他用一切都换不回来的财富,你不知道他用了多少力量来保护你,这些力量若是用在与她夺势上,胜机更大,可是他没有,丝毫都不敢动,怕你有任何损伤——你不笨,你应该会懂的。”

    她冷淡地拂去吹在脸上的发,无所谓地转过身去。

    “他让你来保护我,是不是屈就你了?你是大英雄,应该更有建树才对。”

    “对于我来说都是一样的,相比杀敌,我更喜欢这里的生活,安静,干净,我不想做大英雄,只想做个普通人,辰时朝食,申时夕食,就像你一直的生活一样。”

    我说的是真的,从他把我调到这里来暂护她那天起,我就向往有朝一日能过上这样的生活。

    她不再说话,这次风吹乱她的头发,她都没有去拂。

    她站着,我也站着,风越来越大,我站在上风处,为她尽可能挡去风——其实我有更好的办法,但我知道她不喜欢,她不喜欢一切刻意的东西。

    过了很久,她轻弱地说:“我都知道,但是这样的生活比面向大潮大浪还要累。其实我只是想要偶尔的自由,真正真正的做回自己,而不是每天这样,在一个没有笼子的监牢里活着。”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已经有了哽咽。

    我退后一步,再退后一步,退到听不到她的哽咽声,然后我转过身,控制好自己的力音好不激怒她:“现在你就可以做自己。我什么都看不到,也听不到。”

    第一次,远远的,我没有守信,我回头了,看到她独自在那里哭泣,毫无遮掩地仰天流泪,不再虚假地戴着那个巧然嫣笑的面具,眼泪肆无忌惮地在她脸上落下,美得像露水轻袅的朝花,我心忧着这些泪珠儿会不会割伤她玉般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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