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冥城。

    阎王当然不屑于为这个道歉专门出来接见我。

    我的道歉是在大殿上当着众位官员进行的,然后再由官方出面把我的道歉致词形成书面文字在冥城到处张贴以便安抚民众、排解他们激愤的心情。

    其实老画师带我出城,就是要让我远离风波中心,让阎王通过自己的渠道先和官员们沟通,大事化小。

    从这一点讲,我蛮感激他们的,所以凭心而论,我道歉的态度的确端正。至于官员或鬼民们心中是否还有什么怨恨,那就不是我关心的重点了。

    我和阎王的这点不愉快也就此揭过不提。

    接下来的日子,老画师建议我以治病为主、尽量多和他在一起,以便他能随时观察到我的病情变化并及时解决出现的问题。

    对此我欣然同意,这是因为我有如下考虑:一方面我刻意要选择离开田亮亮的家,以表明我对那座小楼所有权归属的态度。

    另外一方面,是基于于老画师的建议。他认为我应该远离冥城当权者之间的纷争,过早介入有害无益,而最好的理由就是,老画师已经宣布我已经被他奉王令征用,我乐于顺水推舟图个清静,事实已经证明给老画师当脚力并不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我不知道老画师和阎王在私下里达成了什么共识,但是隐隐觉得和老画师多多相处没有坏处、说不定这正是阎王的安排呢,而这正是我想要的安排。

    我不想掺合冥城里的是是非非,我只想要回家。这个心头执念我并不认为有什么不对,日思夜想,就差把‘回家’这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但是我现在知道这事急不得。

    老画师不都说了,回家这件事,得分三步走。

    治病的事情,他要求我要每天跑出一身汗,这个并不是什么难事;即便是生前在村里,老师都要带着我们晨练的么,所以这个习惯我喜欢、也愿意雷打不动地坚持下去。

    不过我感觉这似乎只是治标不治本,因为王印就象一颗种子种在心里面,不断催动着权力欲望的生长;对此老画师也没有提出一个明确的办法来,真让我郁闷!

    至于变回人形,老画师似乎还没有兴趣和我讨论这个问题。

    接受鬼画术?这一步本来就排在最后,想都不用想。

    所以,回家的路是多么漫长、一味干着急是没有用的。

    差点忘了告诉你,我现在多数时间是和老画师住在一起;而老画师的家门口同样是一条鬼迹罕至的巷子,名叫“打油巷”。

    从巷口进去,第一眼就会看到:左右两边分别有两三个摊位,分别是修鞋的、剃头的以及掏烟囱捅暗沟的和一个看旧货地摊的;从夜到亮,其实生意很是清淡,所以他们多半会凑在一起扔色子。

    不过我现在知道这只不掩人耳目罢了。他们几个的真实身份是鬼差、受阎王指派长期驻守这里,听命于老画师为他挡驾不必要的搔扰。

    我的进出自然没有什么问题,但是田亮亮就不行了。因为我的离开,田亮亮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怏怏不乐,即便是我和他解释得清楚了出没有用;田亮亮不时就会来看我,但总是被几个死脑筋的家伙挡在外面、一点情面也不讲,我也拿他们没有法子。

    所以隔三岔五的,我还是会自己去找田亮亮,但是坚持不在他的家里‘过夜’;田亮亮因此抱怨过多次,说就是因为这座楼,拉开了我和他的距离。

    不过我坚持这样做。因为我想自己最终肯定是要离开的、田亮亮也说不定会在哪天就要去轮回转世,所以得让彼此重回到以前的状态,少些牵挂可能更好。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田亮亮违心答应阎王的安排,贡献出自己的家、甚至愿意来服侍我,事先都没和我商量;虽然他可能是被逼无奈、或者出于对我的爱护,但他的这个决定还是让我心里打了个结,但我不想表现出来让他知道。

    再说老画师徐行,在大多数时间里他都是深居简出的,除了偶尔被阎王召去谈天聊天,他最主要的活动就是呆在屋子里作画。

    冥城的色调是幽暗的,我时时感到压抑;而现在终于真正找到了快乐,那就是看老画师作画。

    虽然展现在纸上的依然只是黑白两种颜色,但是画中世界让我兴趣盎然:墨色浓淡变化,运笔轻重缓急,鬼物喜怒哀乐,花开花落,树影摇动,远山近水……

    我忽然就怦然心动,——如果心中念想可以借这笔、这墨来尽情表达,那可真是太好了!

    画画本来就是我的本行,如果现在能以另一种形式得以沉浸其中,我会很快乐、是真正的快乐。

    老画师的话语不多、脸上的表情也很少变化;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作画、我看画,突然觉得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我当即向老画师开口,请他教授我画技,但他拒绝;他很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还早呢!先看着、先悟着。

    有句话叫啥来着?痛并快乐着!

    我现在的心情就是这样的了。我突然一下子找到自己想要做的事情,——跟老画师学画。

    但这明显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老画师只许我观看和领悟,这就令我想起当初在盆景中时他说的那句话,‘没有天赋、资质下乘’,由此看来他对我的印象不佳啊!

    但是天赋或资质这个东西是爹娘给的,我有什么办法?上学时老师经常说:“勤能补拙”,我不怕吃苦、也不懒惰,我可以做很多事情……但是这些显然都不能换来老画师对我的垂青、就是为我破个例也不行。

    他说:“你是一头驴子,怎么握笔?”

    的确。因为我是驴子,除非变回人形,否则就无法克服这个天然的缺陷。

    甚至连晾纸和磨墨这样简单的事情,用驴蹄子都不做不到;搞到最后,我只有站在旁边看的份。

    比如现在,我就只能艳羡懊恼:马面有事出门去了、老画师就把牛头临时抓丁来为他磨墨;而牛头本来就是个性情直率躁动的女汉子,这种细活怎么适合她?所以看着她急得满头大汗、笨手笨脚地取水、重手重脚地两手执墨在砚台上瞎搅和,我就觉得老画师分明是故意折磨人来着!

    你看牛头一脸哀怨、却不得不从的样子,我怀疑只要老画师随便指责一句,她都可能要哭出声来。

    而我在一边,心里也是猫抓火燎似的,真恨不得把自己的前腿砍下来、再换上牛头的双手,这样的话就得偿所愿了。

    而最让人气愤的是,即便牛头做得再差、老画师都视而不见;而只要我的动作一明显,他就要出声批评我的心浮气躁。

    这简直了!这分明就是拿我和牛头事折磨着玩的好不好?

    不单是我的心头十分不爽,我看牛头一直哭丧着脸敢怒不敢言、显然也是对这种简直要她命的苦活恨到牙痒痒!

    唉!算了,转移一下注意力吧!要不然这样下去真的没法活了!

    我心里这样想着,只见牛头好不容易磨出了一池墨来,砚台边沿也被她弄得惨不忍睹、看起来一片狼籍;不过好歹也总算把准备工作做好了。

    老画师又说了位置,吩咐她去取纸来铺上、顺便把印章也带来。

    牛头就慌里慌张地到书架旁边的柜橱格子去又掏又摸,她那样子我怎么看怎么别扭、就连老画师都忍不住微微皱了下眉头。

    返回来的时候,由于牛头的动作过大,她还差点被一只青花大瓷瓶绊倒、或者说她差点撞倒了大瓷瓶,搞得老画师和我都差点惊呼出声;不过牛头的身手和反应倒是不慢,在很短的时间里稳住身形、同时敏捷地伸出双臂一抄一抱、才把瓷瓶扶得站住,这才满头大汗地过来。

    都这样了,老画师竟然没有喝斥她!

    好,铺了纸、放好了印盒,老画师又叫她去燃一支檀香。

    牛头就这样被他支使得团团转,连我看了都于心不忍了,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啊!就因为我是驴子身吗……

    我真是欲哭无泪!

    好吧,不管怎么说,终于一切就绪。

    我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瞅着老画师,只见他稍微酝酿了一下情绪,然后取笔蘸了墨,开始在纸上作画:先在画面中上勾出一座小屋,茅草的顶、竹质的窗框;再从屋子旁边拖出几笔来,我认得那是一个简单的架子;老画师再来涂涂抹抹,画出几片叶子、又牵引出几根青藤在架子上缠绕着。

    然后从藤叶间点缀出几朵小花,又顺着其中一朵勾出一只鲜嫩的黄瓜来。

    ……

    也只是是片刻的功夫,画儿就完成了将近一半,我看得赞不绝口。

    不过我忽然多了句嘴:“呃,老画师……这里好象画的不是很对。”

    我是在用嘴努努黄瓜屁股上的那朵花,老画师就停笔问我哪里不对。

    我解释说,从前我也种过黄瓜的,黄瓜长到画上这么大的时候,花儿就会慢慢萎缩,不是眼前盛开的样子。

    咳……我可是童言无忌,希望他不要生气。

    于是就这么干咳一下,我低下了头,借此掩饰一下心里的不安。

    这时地听见老画师温和地对我说:“老夫相信你说得对!唉,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说的就是老夫这种,不学无术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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