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什么也没多说,抱着你的泥躯走了。”

    “……”福佑默然,脑子中,还在勾勒梅无尽当时的模样。

    她不解,他要她遗忘掉那些记忆,等同于否决过往,要一个全新空白的她,她给他成全,他为何还要震怒?

    翎花提议:“好不好,福佑,我们悄悄去看梅先生一眼,或许他抱紧你的泥躯,后悔莫及,正哭嚷着要你回来呢,就一眼,小玉雀送我们过去很快。”见情况不对,要逃也很很快。

    福佑顿了顿,摇摇头。

    “为什么不?”翎花困惑。

    “我不知道……但我不觉得我师尊会那样做。”后悔莫及?哭嚷着要她回来?她在梅无尽身边很久,真没见过这类软弱情绪。

    “眼见为实嘛,我那时问梅先生,说不信他心里无你,他没有回话,像是默认……倘若,明明心心相印,却这样错过了,真的好可惜。”

    这一点,比起她,翎花勇敢许多,当年她师尊弃她,是她锲而不舍,追逐上去,不愿轻易与他相离,两人才得以拥有今时相守,翎花心思很单纯,相信心底那道声音,要她不能放弃。

    翎花说服了福佑两日,给胖白贰带食物来时,总在她耳畔叨念,福佑大抵是心烦了……或是心痒了,终于颔首同意,跟翎花走这么一趟。

    由于是悄悄地来,她选了梅无尽惯常的午憩时辰,回到这个熟悉之地。

    石园依旧清宁,小径未见枯黄落叶,药圃的草药青青茁壮,一切的一切,仿佛未曾变化。

    她猜想,拿回了泥躯,不是摆在院里便是房里,两处都去瞧瞧,她领在前头,带着翎花先往院里走,突地,一声慵懒男嗓,透过不远窗扇——

    “福佑。”

    翎花与福佑乍惊,以为被发现,两人迅似飞兔,缩身往石山后头躲。

    “来了。”厨房匆匆闪出一道身影,走得很急,远远赶抵,不敢稍有怠慢。

    那面容,那声音——正是李福佑的泥躯。

    “倒杯茶来。”不见男人容颜探出窗,只听熟悉的温润嗓音续道。

    “……”翎花惊讶之后,不安地转向福佑,可福佑神情未变,望着走远的那个自已,眸眨也不眨,沉默得好平静。

    泥躯福佑很快折返,手里端稳茶盅,一袭浅绿色长裙滚银丝,嫩苗那般青翠,裙摆拂过阶廊,跫音轻作。

    那是某一年生辰,梅无尽问她想要什么,新衣裳是她能想到,最奢侈的东西,她在世为人时,不曾拥有过一条新衣,总是拾邻人不要的、补丁的,在她心目中,新衣裳是最珍贵之物,弟弟新年穿着新棉袄时,看起来好精神、好开心……

    所以当梅无尽开了口,浅笑对她说:提看看,我能成全你。

    而听完她的要求,他不像爹娘皱眉斥她不懂事、不会替家里省钱,反倒笑容加深,说:这么不贪心呀?喜欢什么颜色呢?

    她得到的,正是这件嫩如新芽的美丽衣裙。

    她好喜欢,舍不得穿,记忆中只在当天穿了一次,便小心翼翼洗净、哂暖,收妥于箱子里……

    现在,穿在另一个“她”身上。

    不知是否藏得不够好,忘了密实避开日芒,福佑魂魄被晒得有些晕眩……以及刺痛。

    同样的日光,落在泥躯福佑身上,却明亮漏耀眼,她发扎辫髻,簪上嫩色鲜花,唇边一抹温驯笑靥,明明与她同样容貌,又清楚能分辨两人不同。

    她素来最不擅梳髻,自小没太多闲功夫去细细梳理长发,总是胡乱绑绑了事,那繁复的髻型,是梅无尽好心情时招她过来,替她梳成才有的……

    泥躯福佑端茶进屋,便没再出来了。

    “走吧。”

    末了,福佑谈淡开口,声音还算持平。

    是该走了,这就是答案。

    有她没她,有何差异?谁都可以变成“福佑”,谁都能成为他的“爱徒”。

    回去的路上,翎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到打嗝,反倒是福佑安慰她,真弄不懂……被取而代之的苦主都没哭了,关你屁事的旁观者却凄凄惨惨直掉泪。

    “都怪我——为什么要劝你来——早知、知道就不来了——”翎花好自责。

    全是她的错,错在她以为梅无尽会有一些些良心,谁知道,他真把她那天的挑衅吠语——她的身躯你带走!爱找哪条魂魄就找哪条魂魄塞进去,一样就是个“李福佑”,如你所愿,要多乖巧便多乖巧!坐实了!

    “倒也还好,知道他找到人照料他起居,我就不用替他操心。”这句话,有几分违心、几分真心,福佑自己也不明白。

    一方面,看见他日子照旧,舒心慵闲,使唤人倒茶端水,不因缺少她而不便,感觉失落;另一方面,又觉得……如此甚好。

    她离开他,从来就不是想见他过得不好,那般自私的想法,她没有。

    “他仍肯将那具泥躯留在身边,代表我的长相……顺了他的眼缘吧。”至少,她还是有些可取之处。

    是哭,想到她以前也曾被师尊视为替身,心里痛楚犹存,可今日,见到正主儿遭替身取代,才知道,无论正主儿或替身,都有自己独尝的煎熬。

    “不哭,没事儿的。”福佑被她哭到已无伤感之心,明明脱离了泥躯,魂魄拥有流泪的本能,她却丝毫没有泪意。

    “要哭,也得先把我送回去再哭,我继续在这儿待下去,很快就散了……”

    翎花这先发现,福佑半具身躯,在阳光下,徐徐蒸融——

    第十六章  落殇(1)

    “福佑。”

    梅无尽喊一声,立刻有人上前,双手乖顺搭在身前,螓首压低低的,静候他下一句吩咐。

    “替我挑几本书来。”

    “是。”领命后,动作分毫不敢拖延,速速去办。

    梅无尽略扬眸,凝望那熟悉背影发怔。

    背影是很熟悉没错,毕竟是同一具泥躯,每根寒毛、每寸肌肤,甚至发间味道,确确实实为福佑所有。

    当日他抱她回来,见泥躯渐呈干涸,便用自身法术,往泥躯里灌入一道仙息,由仙息继续喂养泥躯,让它保持堪用状态……这样做,有何意义?他默默自问。

    守着这具泥躯,也等不回散去的原主魂魄。

    他跑了一趟冥城问过,脱离泥躯的福佑,是否回到冥城,文判直言道:她已由冥城除名,不归此处管,生死轮回再无她一份。容他提醒提醒霉神天尊这老人家,造成此情此况,多赖您的阴魂不散。

    再无她一份,若魂散了,就真的……散了,变成什么也没有的虚无,茫茫天地,飘渺烟尘,亦寻不着她一丝。

    泥躯替他搬了叠书回来,摆在他探手可及的小几上,挑的书都不错,医知概要一至十册,中间连贯,半本不漏,够他读个三天三夜。

    以前福佑可没这习惯,《概要》跳着挑个两本,《食疗》挑一本,《棋技》挑一本,《如何做家具》挑一本,《银两花在刀口上》挑一本……问她何以涉猎如此之广,她还能头头是道地回他:

    医书里读到当归枸杞人参,就会想喝碗热呼呼的补汤,但补过了头,流了鼻血只好卧床躺躺,躺着无聊翻翻《棋技》,一时技痒找人切磋,输棋拍桌不小心拍碎桌子,总得自己修一修,真修不好只能买,买的话,要多逛几家铺,比较比较哪家物美价廉……

    她天马行空的脑补,着实让人追赶不上。

    当然,泥躯也追不上。

    诸如此类的许多小地方,很快将他打回现实眼前这个福佑,终究不是福佑。

    刻意让她穿上福佑的衣裳,梳起福佑梳过的发髻,把福佑的名字给她,要她做起福佑惯做的工作,嘴里喊她千百遍福佑,她,也成不了真真正正的“李福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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