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沉,日出,远方晨霭,似极了仙宴上的霞光羹,羹的味道,明明极不出色,她却仍旧记得。

    瘟神比翎花早起,推开门扉,不意外看见窝在廊下的福佑。

    两人不互相道早,皆是安静凝望晨曦。

    “翎花若是醒来,只会碍事,不如……我们趁现在做做吧?”福佑打破沉默,提议道。

    瘟神不置可否,择期不如撞日,伸手向她,福佑递上掌心,瘟神收拢五指,握的却不是她的手掌,五指一紧,收势,再使劲抽扯,福佑被猛力甩出去,仆跌在地。

    碰撞之处,半分疼痛也无。

    福佑起身回首,看见自己身躯软软瘫倒廊下,动也不动了。

    “你的‘抽魂’也太字面上的意思了。”忍不住埋怨两句,迅速往晨曦无法照耀的角度躲。

    “‘抽魂’能有什么不字面上的意思?”他淡睨她,觉得她说了废话。

    好像也对,抽魂还能有什么不字面上的办法?罢了,达到目的就好,用抽的用踢的用踹的,结果一样,便是好方法。

    翎花的抽息声,随后传来,奔到瘟神面前直跺脚,不满嚷嚷:“我还打算今天再劝劝福佑的,你怎么手那么快啦——”

    “我没打算听你的劝,你省省唇舌,不过来了正好,再帮我个小忙……”

    福佑要翎花解下泥躯颈上的平安扣,她化为魂体,许多凡物已无法触碰自如。

    “我怀里有只小玉雀,能带我去坟冢,我需要你替我搬墓碑、胖白贰……本来应该自己先跑一趟的,将所有事情打点好,但不想错过你不在场的天时地利,免得多听唠叨。”

    “……”听听,这是求人的态度吗?说到最后,还暗指她碎念!

    偏偏被暗酸,翎花仍只能一件件替她办妥。

    包括随她去了趟樱冢,立好碑,按福佑的意思,把平安扣挂在墓碑上,也将胖白贰一块抱去。

    胖白贰在樱花飞雨间奔跑乱跳,浑圆狗屁屁一抖一颤,乳白奶酩似的,瞧了疗愈。

    翎花欲归还小玉雀时,福佑摇首:“小玉雀我用不着了,送你吧,起码是珍贵神物,你想去市集买米买猪肉,咻一下就能到,挺方便的。”反正孤绝岩之刑,仅只瘟神,翎花不在此限,是被允许自由来去。

    翎花从一踏入此地,便沉默少言,眼前景致虽美,但太孤寂了,一樱一坟,一魂一犬,就是这里的全部……

    翎花心里想说的话,福佑都知晓,也懂她正琢磨着如何再劝说她,只是苦于找不到好理由,福佑不愿她多苦恼,笑笑说:“若有空,让小玉雀带你过来,陪我聊聊天,顺便带块肉给胖白贰吃,或是……我不存了,就替我把胖白贰带回去养,或是……收回它。”这样,也是交代完遗言。

    “福佑,不要一个人留在这里,回孤绝岩同我们一块……”

    福佑摇摇头,不想与她争论这些,面瘫脸强逼出笑,迳自又说:“我那具泥躯,若我师尊有来,就交还给他,他不要,直接拖去菜圃堆肥,好歹是涤仙池泥塑的,加上我这几十年吃得补,应该挺肥沃,哈哈。”

    翎花鼻头一酸,眼泪掉了下来,想伸手抱紧她,却抱不住一抹幽魂。

    “……回去吧,回你师尊身边去。”福佑朝她微笑。

    “我明天再来看你!”翎花哪可能拍拍屁股走人,留她独自在此寂寞?打定主意以后照三餐过来陪她说说话什么的。

    福佑并不阻止,却也不反对。

    她不是真心喜欢孤寂,最后这一程,有人陷伴,总是好的。

    像她那一世的最终,也是梅无尽伴着,孤单的滋味,说不害怕,自欺欺人而已。

    待翎花抽抽噎噎离开后,她在墓碑旁侧坐下,微微斜靠过去,仿佛依偎他臂膀间,受到呵护怜爱,她满足合上眸,笑容牵扬,想象一切依旧如昨。

    那英挺的少年,笨拙却真心的求爱,历历在目,她足以凭靠这些,熬过年年等待。

    樱瓣飘飘,无风自落,一场无止境的花泪,静静坠跌,泣得无声无息。

    “真没想到,梅先生是那样坏的人,福佑在我们这儿待了不止两日,他若心急,早该找上孤绝岩,我不信凭霉神本领,区区一个徒儿能跑得过他,可他真的连脸都不露,太坏了!”

    翎花向来尊敬梅无尽,当年多赖梅无尽出手,才得以保住性命,救命之恩大如天,梅无尽宛若她再生父母——但,父母有错,做儿女的也是要叨念几句,不可护短呀!

    她家师尊兼男人,缓缓啜茶,配一口米团子,他不喜甜,她便将米蒸熟,捣成泥,直至产生稠密状,再揉槎成团,三颗一串,做成糖葫芦样式,刷些酱,摆上炭火堆烤至外皮微酥,滋味咸香,口感弹牙,他倒是能吃不少。

    阻嚼完米团子,咽下,他才慢条斯理道:“梅无尽本非善神,若‘慈心’也列了个榜,他排末二,代表后头已无其余天人可排。”妥妥稳坐榜首,倒着数的那种。

    “那不等于后无来者,坐实末冠之名了!”翎花边烤团子,给师尊的蘸了酱,给自己的则涂了糖浆,给胖白的……团身卷了薄肉片。

    她多烤一些,准备等会儿给福佑和胖白贰送去。

    “就是这意思。”他又咬下一颗米团子。

    “……”梅先生明明看起来比她师尊和蔼可亲,没想到面善心不善呐,神与人一样,果然不能只重视脸面。

    “他是那种……能笑着喂人喝毒的家伙,虽非生性暴戾嗜杀,却也绝不是良善之辈,他不在乎旁人,轻易作到冷眼观世的境界,心情好时愿意救人,心情不好时,狠得视若无睹——”

    “……所以,我算运气好,遇到他心情不错?”呃,自己这条小命,居然悬系霉远一线间……还当梅无尽是卖师尊面子哩。

    “当我听武罗说,他为徒儿犯杀戒,领罚入世,我很意外,梅无尽向来自私,损己之事,他不会蠢到去做。”尤其只为泄愤,还是泄别人家的愤,与他何干,夭厉所认识的梅无尽,岂会不懂?

    懂,却还是去做,其中代表之意,或许梅无尽已察觉,于是打算就此打住,抹去福佑记忆,粉饰太平,不容自己陷得更深。

    翎花听毕,静默半晌才又问:“……梅先生心里,是有福佑在的,对吧?”

    “这问题,你不妨亲口问问他。”瘟神眸未扬,已知有客到来。

    果不其然,下一瞬间,霉神降抵孤绝岩。

    来得迟,总好过不来。

    “我被少司命半路拦劫,架去收拾二十年份工作,忙到现在才来,我家徒儿多有叨扰,特来领回。”梅无尽面庞微微一笑,黑发随他点首荡漾,轻巧垂落肩颈胸前,如丝网滑腻,辉映着岩上明亮的阳光,而他笑颜,更胜骄日。

    翎花瞧着这一景,噙笑而来的无知天人,再忆及樱树下的孤坟及孤魂,也不知该心疼哪个多一点……

    “翎花,到屋里去。”她师尊起身,一并将她带起,捞了胖白塞给她,往身后木屋方向推。

    “咦?为什……”

    “有人要发狂了,去,把自己藏好。”她师尊不让她提问,催促她动作起来。

    翎花顿时明了,眸光往旁侧的福佑泥躯瞟去,福佑交代过——不需要妥善收拾,不过是泥身,没了里头的魂魄,与路边随处可见的泥土,并无差异,哪儿不占位置,便往哪儿搁——翎花双脚自动改走为跑,加快逃命速度。

    梅无尽看见了,弃置在角落的福佑,一动也没动,全然感受不到生息、如死一般……

    震断的银锁,落在一旁,与披散的黑长发交错,半掩半视,流溢的银色光芒,异常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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