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一个人的过程,就像以前玩过的拼图游戏。

    开始时只有零零散散的小碎块,看似杂乱无章,毫无头绪,不过只要耐心去寻找线索,并给自己足够的时间,便可以一点点将它们衔接起来,组成意想不到的图案。

    现在,他已经完成了这幅图上的几块不同区域。

    但是,想看更多,想要更加完整——

    傍晚的雨水在屋檐下排成一列,不分次序一颗接一颗滚落,仿佛钢琴的琴键在弹奏一张没有写好的乐谱。

    所幸最后发出的声音还算清脆悦耳,嘀嘀嗒嗒敲着窗台。

    可以让人静下心来聊天的气氛。

    “给我说说你的事吧。”齐誩淡淡一笑。

    和雁北向接触久了之后,他渐渐摸索出了对方的聊天习惯。如果自己不说话,那个人也会保持沉默,而不是急于寻找话题打破这种可以用来享受的安静。

    相反,如果自己打开话匣,那么对方一定会有所回应。

    “你想听什么?”雁北向听上去并没有不情愿,而且声音很沉稳。那种语气很适合去给小朋友们讲入睡前的故事。

    想听什么?

    可以说什么都想听吗?

    齐誩低头看着小归期在自己胸口上用两只爪子乱挠,沉思片刻,选了一个比较合适他们目前身份的话题:“那……说说你为什么会开始配音吧。”

    雁北向的气息消失了片刻。

    耳机里面传来一声轻微的,调整麦克风的沙沙声。这一点齐誩也已经熟悉了,那是雁北向感到犹豫的时候做出的习惯性动作。

    难道,这其实是一个不方便回答的问题?齐誩觉察到他的不对劲,打算临时改口。

    但是雁北向此时开口了,尽管声音很轻:“我以前……曾经患有很严重的言语障碍,准确来说,叫作‘选择性缄默症’。”

    齐誩一愣。

    下意识地,道歉的话脱口而出:“对不起,我——”

    雁北向却轻轻止住他的话,听起来似乎很平静:“没事,都已经过去了。”

    选择性缄默症,属于在精神压力和焦虑情绪下出现不能发出声音,不能正常说话的现象,一般出现在特定的场合中,尤其是陌生的环境里。在言语器官没有受损,智商正常的情况下,患者会因为心理障碍无法说话而保持缄默。

    “我小时候……生活环境不太好。”

    这是雁北向的开场白。

    他过了许久才继续说下去,但他没有对第一句话的内容具体作出说明,只是缓缓道出患病后的经历:“我一直很不擅长和陌生人打交道。后来他们发现我有这种言语障碍,已经是我上中学之后的事。年龄大了,错过了最佳治疗阶段,只能慢慢自己调整。”

    齐誩感觉自己呼吸都滞了一下,不敢出声,搂着小猫咪静静聆听。

    手指捏住了小猫咪的爪垫,很紧张地握着,手心渗出了汗。

    “医生说,这种病到了青少年阶段想要痊愈比较困难,但也不是毫无办法。他建议我先试试脱敏疗法,通过间接方式和人交流,比如互通邮件、语音聊天什么的,希望能逐步逐步让自己适应。”

    “所以……你开始在网上配音?”齐誩忽然有所领悟。

    “还没有。”雁北向似乎微微笑了一下,“那时候上网还没有现在那么方便,不过学校时不时会有话剧表演。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被临时拉去充数,却发现自己在代入角色的时候症状会有所减轻,可能是因为扮演别人的关系,感觉一下子轻松许多。后来我就常常参加类似的活动,但是……”

    话说至此,雁北向暂停了几秒钟。

    齐誩听出他在呼吸时一起一伏的节奏稍稍起了变化。接着,麦克风又传来一阵沙沙声。

    “但是,有时候,生活上的事情……没有那么顺利,一度影响了治疗。甚至,出现比以往情况还要严重的复发症状。”

    雁北向的情绪似乎感染到了齐誩。

    他感到自己的气息随着对方语调的下沉开始急促,猫咪挠他掌心的时候,他才发觉里面湿嗒嗒的,全是虚汗。

    不忍心询问细节。害怕那些细节会带来不好的回忆。

    可是,又忍不住想听后面发生的一切。

    “那……再后来呢?”齐誩很谨慎地为那个人铺好往下走的台阶,让他能够跳过不想说的地方。

    雁北向沉默良久,终于往下接。

    “再后来,到了大学后虽然有类似的社团活动,但是因为摆脱不了复发后的那种负面情绪,我没有参与,不想面对面去演戏。就是这个时候……在网上认识了几个喜欢配音的朋友,发现还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表演,不需要直接会面,这才开始接触网配圈。那时的圈子还没有现在的论坛集中地,多数只是分散交流,工作之后大家有了各自的生活,联系一直断断续续的,配音的事也暂时放了放。”

    原来如此。

    难怪他的演技听上去完全没有新人的感觉,相当扎实,自然。

    齐誩眉头微蹙,回想起以前傀儡戏跟他说过的种种,忽然问:“我听说你从来不接主役,这是真的吗?”

    雁北向轻轻道:“是。”

    齐誩认为以他的戏感而言,一直万年跑龙套是非常可惜的事,于是追问:“为什么?”

    雁北向似乎在麦克风前叹了一口气:“我……不行的。我没办法主役。”

    齐誩很有耐心地循循善诱:“为什么不行?你跟我对戏那次,配的就是主役啊。如果说是因为工作忙也应该不至于,毕竟那天晚上对戏耗掉的时间足够你录一次主役了。”

    既然愿意花两个多小时对戏,而且还是以替身这种见不得光的身份,为什么没办法正式主役呢?

    “只是对戏的话没关系。”雁北向低声回答,“正式录的时候,我就……不行。”

    齐誩仿佛忽然清醒过来,在屏幕前睁大眼睛。

    “你现在还……”有复发的可能?

    “我不知道。”雁北向似乎知道他没有说完的话是什么。

    沉默。

    被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所占据的沉默。

    小归期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在齐誩怀里舔毛,丝毫没有注意到周围凝重的空气。

    胸膛像是被什么东西塞满,闷得厉害。齐誩好几次试图回到语言交流上,但是都失败了,只能坐直身子,静静等待两人之间最难以突破的那一层窒息感过去。

    “抱歉。我的故事……可能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美好。”最终还是雁北向先开口。

    “不,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对别人提起的某些过去。”齐誩声音低沉,像是直接从胸腔里慢慢震荡开来,“所以我其实……很高兴你能对我说这些,谢谢。”

    分享也许不那么美好的故事,正是信任对方的表现。

    齐誩有点羡慕雁北向,因为他自己还做不到这一点,至少目前还不行。

    因此,他希望可以用别的方式回馈那个男人的坦诚:“虽然我不知道治疗这样的病具体要怎么做,到完全康复要花多长时间,不过,我相信一定有办法的。”

    雁北向并没有马上作出反应。

    齐誩打起精神,温柔地笑着:“慢慢来吧,不急。既然你说对戏你没问题,那就先从对戏开始,等到你完全适应了,再正式挑一个感兴趣的本子试试。”

    雁北向欲言又止:“我……”

    齐誩果断地截住他后面的话,阻止那“不行”两个字出口:“我相信你一定行。”

    再度安静下来,却不是之前那种窒息般的死寂。

    “不仅仅是本子。如果,你心里面有一个很希望和对方一起配剧的存在……说不定就可以克服对主役的心理障碍了。”齐誩又说。

    所谓的对手戏cv效应,不正是如此阐述的吗。

    “你为什么坚持要让我配主役?”这时候,那个男人忽然反问了一句。

    齐誩不曾料到他会这样问,怔怔然定在座位上。

    居然也想模仿对方的样子,用手调整一下自己的麦克风。

    “我就是觉得……可惜了你的才能。”这句话是实话,而且自己的回答只需要一句实话就足够了,其它多余的话大可以不必说。

    “我并不觉得可惜。”看来雁北向比他想象中的更难说服。

    “那么,哪怕只是对戏也好,可以请你以后每天陪我练习一段剧本,提高我的戏感吗?”齐誩以退为进,这种时候比的就是谁更坚定。特意换成求助的说法,希望可以慢慢瓦解他面前的铜墙铁壁。

    果然,此话一出,雁北向半晌没有回答。

    通常这个人没有回答的时候,便是默认。

    “我个人能力有限,也许帮不了你多少。因为你本身就很有实力——”

    “我不管,我可是连‘爷爷的粉丝’这种掉节操的马甲都披上了,爷爷你不能拒绝。”想不到他还在挣扎,齐誩不容分说高声打断。

    半晌,他终于听到雁北向的叹息。

    “好吧,”那个男人声音里有一种无可奈何,但是齐誩似乎听见他轻轻笑了,“希望我真的可以帮到你。”

    “一定。”喜出望外之余,他忍不住把小归期拎起来,用下巴一阵磨蹭。

    小归期懵懂地歪着脑袋,积极地用爪子与麦克风搏斗。不知道雁北向有没有听见小家伙抓出来的那种嘶嘶声。

    “那么,你现在手头上有本子吗?”雁北向信守承诺,一旦答应下来便立刻付诸行动。

    他的声音恢复到原本端端正正的状态,甚至有些收敛。

    回想他们第一次在现场对戏,雁北向在正式开始之前一言不发,举止低调,以前不了解他的时候误以为他性格冷漠,现在知道了他的过去,齐誩心里猜想——他可能只是在陌生人面前没有完全放开。

    即使现在他们已经相识相知,雁北向有时候还是会过于拘谨。

    所以,不妨小小地调和一下气氛。

    齐誩想了想,忽然有了主意,不动声色地把宁筱筱曾经发给他的那份天雷剧本打开,从中截取了一段经典台词出来,忍着笑贴到qq的回复框里,发送出去。

    “我最近接了这么一个本子。”他用最敬业的cv精神维持着一种严肃正直的语气,清清嗓子道,“啊,对了,策划姑娘找我配里面的攻,所以就麻烦雁北向大人你搭一下受的台词。”

    说罢,齐誩自己先捂住麦克风,足足在电脑前笑了半分钟。

    如果说这个剧本里面攻的台词是十万伏特的雷电效果,那么受的台词起码是十兆伏特。

    这种台词对于缓解气氛一定非常有效。

    果然,他听见耳机里那个人一声轻叹:“……你一定是在故意捉弄我,对不对?”

    齐誩哈哈大笑起来。

    小归期都被他吓着,直接把脑袋钻到他左手吊着石膏的三角巾里面。没办法,自己甚至可以想象出此时此刻那个人在屏幕前一脸无奈的表情。

    “抱歉,抱歉,”齐誩边笑边告罪,弯着一对眼角解释,“因为你太紧绷了,我想稍稍让你轻松一点。”

    不料话音刚落,耳机里面冷不防传出雁北向用专业配音精神展示的台词。

    “他这样盯着我看,我忍不住羞涩万分。”

    “噗——”

    齐誩没想到他真的会念出来,把持不住,不顾形象一阵大笑。

    这时,那个人倏然换过一种声线,正是诸位策划们常常有高需求的所谓五十岁正直叔叔音,没有一次笑场地完成了下面一句台词。

    “想不到他突然张开双臂抱住我,我挣扎不开,像小兔子一样在他怀里颤抖。”

    语气词、语句情绪还很到位那种。

    “哎哟!”

    齐誩这回实在是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直接在桌子上趴下,肩膀抖得跟筛子似的。

    “好了,求求你别念了,我胃都开始疼了。”本来台词就已经很戳笑点了,对方还用那么纯正的叔音来配,他完全防不胜防,笑岔了气。

    雁北向仿佛没有听见似的,继续从容不迫地接着下面的台词。

    这次是压轴的招牌老爷爷音。

    仙风道骨的那种——

    “怎么办,全身好烫,冷却不下来。神啊,这一定是坠入情网的初始症状吧。”

    齐誩觉得自己的笑声已经响亮到隔壁邻居要过来敲门了。

    如果不是现在他手臂还打着石膏,他估计可以直接从椅子滚到地板上,让不明所以的小猫咪看着他用力捶地。

    然后楼下的邻居也可以来敲门了。

    “哈哈哈哈……真的!你别念了,真的不要再念了!是我错了,我不该捉弄你,爷爷求放过!啊哈哈哈哈……”

    齐誩是真心这么说的。

    刚才这么一折腾,他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肺活量完全不够用。

    “下次,不要再用这种本子了。”这次说出来的终于不是台词,声音也恢复到本音。

    只有在结束的时候,齐誩才听出他低声笑了笑。

    比桌上那盏台灯暖暖的光还要柔软几分。

    下次。

    光是这么一个简单的词,便有一种约定的感觉在内。令人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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