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这位画工陆青云现在何处?”

    “他是本地人,现在仍在荷尧村住。”

    “倒不知这陆青云是匠户还是民户?”

    “是民户。这陆青云祖上也曾做过官,可惜家道中落,一代不如一代,自爷爷辈起,就开始制瓷为业,也不甚出名。自传到陆青云手里,却大放异彩。有人说这陆青云天生一支神笔,画什么像什么。听人说他画了一条鱼丢在地上,村里的几只猫愣是围着那条鱼转了一天,想吃却吃不到,直到将那张纸踩烂了才罢休。这陆青云十六岁出道,二十岁就已在方圆百里出名。二十四岁那年被邱家围的福寿窑请了过去,据说当时福寿窑开出了极高的工价,达到二两银子一个月。这陆青云画东西极好,做人却非常傲气,轻易便得罪了许多人。三十四岁那年,窑上出了次事故,不知怎么的,竟将陆青云的眼睛给烧了,要知道陆青云画画,凭的这是这双眼睛极好,任你如何细微的东西,他都看得见,都能给你画出来。这下眼睛给烧了,虽说只烧了右眼,左眼还勉强能看得见,却也基本上把他给毁了。有人说他是得罪了人,把他给害的,但也没人能指认。治了两年,眼睛也不见好,倒把这些年挣的钱花光了。那福寿窑见他好不了,就把他给辞了。辞了后回荷尧,没多久赶上荷尧窑想烧细瓷,请他做了画工。虽然他眼睛不好,可画出来的东西却还过得去,只是比不上之前的。不成想连烧两窑,尽出废品,那荷尧窑窑主倒怪陆青云坏事,一个铜板没给不说,还赖他要赔五十两银子。秀才大人想啊,这陆青云已穷得叮当响,哪里还赔得出银子。这几年一直在闹呢。”

    “不想掌柜的竟知道得这么详细。”许慎言笑道。

    “不瞒两位秀才大人,小的原也是荷尧村人。只是出来时日已久,一向在老关经营这个铺子。那年回乡,正赶上他们在吵闹,小的见陆青云实在可怜,就花了十两银子买了这几件细瓷,这样那陆青云还可以少赔一点。原本以为照原价能够卖出去,也好挽回一些,却不料一下就积了五年。”

    “何掌柜善人善心,日后必是有大福之人。”许慎言诚心赞叹道。

    “小的倒是不图日后怎么样,只想着这每一天过着,都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大善。”方文抚掌赞道。

    何掌柜被他们夸得不好意思,只好不说话。

    “我那日听人说起福寿窑、荷尧窑、青山窑号称三大窑,今日却听掌柜的说荷尧窑以前从未烧过细瓷,不烧细瓷却跻身三大窑,这是为何?”许慎言问道。

    “秀才大人有所不知,这三大窑产瓷,各有侧重,福寿窑以产细瓷为主,粗瓷产量不高。青山窑也产细瓷,也产粗瓷,产量各半。那荷尧窑以前却从不产细瓷,专产粗瓷。萍城山野之地,近八成都是用的荷尧窑产的粗瓷,附近县府包括湖广地区也有很多用的是荷尧粗瓷,因为量大,所以同入三大窑之列。这三大窑都是近两百年的老窑,在萍城很有影响”

    “原来如此,三大窑各有侧重,市场方向各有不同,因此多年来也能相安无事。这荷尧窑突然想产细瓷,想来是想在细瓷市场上分一杯羹罢了,因为毕竟细瓷价格远高于粗瓷。只可惜那窑主却是没有想过,为什么他老祖宗不烧细瓷,要烧粗瓷?他老祖宗岂是不知道细瓷价格高过粗瓷?应该是那窑附近的某些原料不适合烧细瓷,只能烧出粗瓷吧。他贸然改变,怎能不失败?倒是那陆青云白受了一场冤枉。”

    “秀才大人果然有见识,一定是如此的。”

    “我也只是猜的。”许慎言笑道。他是根据自己的经验来推测的,就比如他要制水晶玻璃,他只有石英砂、纯碱、石灰石,缺少了氧化铅,氧化钡等原料,怎么制?按普通方法那是铁定制不出水晶玻璃的,怎么蛮干都不行。而要是他能够大幅提高炉温呢?他不需要其他原料,光靠石英砂就能制出水晶玻璃来,因为天然水晶的成分本来就是氧化硅结晶嘛,这就是改变生产条件带来的效果。荷尧窑也不是烧不出细瓷,但那一定是要不断摸索新的条件,不断地进行试验,方才有可能成功。若是稍有挫折便放弃,或是不愿承担试验的风险,那是断然不能成功的。

    荷尧村位于萍城西北,离老关近三十里,离萍城近六十里。荷尧山多,树多,水多,石多,煤多,这五多使得荷尧自古以来还算富裕。荷尧窑建于两百多年前,初始规模不大,后来不断改建。当时荷尧人挑着瓷担,翻山越岭,走乡串户,推销瓷器。当时老关到萍城这一片广大地区,小瓷窑多如牛毛,市场竞争十分激烈(当然那时人们还不知道市场竞争这个概念),荷尧窑烧的粗瓷在市场上十分不起眼,因为它的质量并没有优势,价格也不突出——在这样的低端市场打价格战本来就没多大意思。因此,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荷尧窑一直处于温吞状态,直到一个人的出现。

    这个人只有姓,没有名字,大家叫他刘老三。当时他挑着瓷担,到各乡各镇去推销。他的推销方法,按后世的营销学来说,简直没有任何技术含量。他就是有一个好处——勤奋,很多村庄,别人一年只去一次,他能去四五次。别人只敲两三家的门,他会将所有人的家门全部敲遍。别人只介绍两三种产品,他能将所有产品全都介绍一遍,包括他挑的担子里没有的东西。如果这次顾客没买到产品,他若是承诺第二天给送来,绝不会拖到第三天,哪怕这个村庄离荷尧非常非常远。在他推销的那几十年里,萍城没有他没去过的地方。

    靠着刘老三的勤奋,荷尧粗瓷走向了萍城的四面八方。在他的带动下,很多荷尧人主动出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萍城的各乡各镇和村庄之中,到处都能看到荷尧人。他们不屈不挠,推销着瓷器。在他们的努力下,荷尧粗瓷占据了萍城农村的八成市场,这个市场占有率非常惊人,特别是在有这么多小瓷窑的情况之下。而且荷尧粗瓷还走出了萍城,在附近县府都具有一定影响力,在各乡镇集市上也有一定的销量。

    不过近几年,荷尧粗瓷开始走下坡路,质量比以前并没有提升,服务却比以前降低不少。归根结底,是现在这一代荷尧窑窑主出了问题。

    荷尧窑是荷尧村何姓人开的,也就是何记何掌柜的本家。他家世代经营着这个瓷窑,荷尧近七成村民都在这个窑上做事。这么多年来,何家积累了不少财富。然而正所谓盛极必衰,到这一代窑主何正风手里,事情就发生了很多变化。

    何正风刚主事,就力主弃粗瓷,烧细瓷。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之下,贸然行动,最终以两窑废品仓促收场。

    这事还没完呢,他又下令全面提高荷尧粗瓷的卖价。因为他认为荷尧粗瓷的卖价实在太低了,荷尧窑要养活这么多人,荷尧人出门推销也是要成本的。这样一项项细细摊下来,粗瓷的利润确实非常薄。但利润毕竟还是有的,只是何家赚得少了些而已。然而整个市场行情就是这样,全面提高卖价造成的后果,就是荷尧粗瓷的市场占有率大幅度萎缩。这个时代不是只有你一个荷尧粗瓷的,周边众多小瓷窑一直在虎视眈眈呢。荷尧粗瓷这头猛虎稍一衰弱,四周的狼群就扑了过来。

    何正风昏招迭出,他下令放弃了众多偏远的市场,集中力量保住距离比较近的大市场。然而在狼群的围剿下,一块块市场仍然不断地丧失,荷尧粗瓷的品牌已岌岌可危。

    最近这一年,是何正风最难熬的一年,荷尧粗瓷的市场已萎缩到了极点。大量生产出来的产品无法销出,积压在那里,被风吹雨打。

    瓷窑上的人已人心涣散,所有人不再有心思做事,大家看着那些堆积如山的粗瓷心情沉重。大家都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短短的几年,风光无限的荷尧窑就破败成这个样子。

    何正风也不明白,他刚主事的时候,踌躇满志,意气风发。他深信自己一定能够超越祖辈,创造出自己的辉煌。他不甘安于现状,力图革新,他想将荷尧窑从粗制滥造的低端市场中解脱出来,投入高端市场。他的想法一向都是极好的,他的立意是那么高远,为什么现实会这么残酷无情。

    其实,何正风真正不明白的是,荷尧粗瓷的灵魂是什么?是谁给带来的?

    荷尧粗瓷的灵魂是刘老三带来的,那就是永不放弃任何一份努力,永不放弃任何一个细小的市场,不管它有多偏,不管它有多远。

    荷尧粗瓷的低端是由它的工艺和材料决定的,在不做出根本性的改变之前,无法改变它的低端特性。既然条件只有这样,那我就得把这个低端给做好。不能因为它现在的低端而什么也不做,或好高骛远地去追求所谓的高端市场。

    踏踏实实地做好每一步,这就是荷尧粗瓷的灵魂。

    而现在,灵魂已经丧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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