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环绕着贺家村缓缓地流淌,同时滋润着万顷良田。在早春的薰风中,河岸上的垂柳慢慢地点着头,将头轻轻地扎进流淌的河水中,搅起一丝丝涟漪。鸟儿在空中自在地飞舞,时不时地追逐着渐升的朝阳。

    贺家村的西边,小河河道上,也有一座石桥。严格来说,这座石桥才是贺家村出入的大道。许慎言落水的那座石桥,位于贺家村的东边,主要是连通着村外的一部分良田,过往的人并不太多。而西边的这座桥,不但连通着田地,还是与附近村庄交通的大道,乡民们进进出出,都是走的这里。

    在贺家村村口,靠石桥左近不过十丈,有一个小庙,这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小庙。说它小,因为它总共才一间房。进门正对,是一座高不过五尺的泥菩萨,泥菩萨很穷,身上都没穿件像样的衣服,更不用说重塑金身了。泥菩萨前面一个小桌子,上面有个功德箱,里面估计没有几个铜钱。功德箱旁边有个香炉,几根烧过的香插在里面,据有心人透露,这几根烧过的香两年前就插在那里了。至于两年前的两年前,是不是也有人看到这几根香插在那里,则不得而知。桌子前的地面上,摆放着两个蒲团。

    得道高僧——就是那个会算命的游方和尚——就住在这里。

    说来奇怪,这个得道高僧,据他说以前是云游四海,闲云野鹤,见过大世面的人,在见过许慎言,并说出那著名的谒语“慎言笃行,未可量也”之后,便再也没有出去云游过,并在村口造了这个小庙,住了下来。这一住就是十一年,在这十一年里,得道高僧长出了长长的白胡子,道行愈发高深了。村里的人信佛,敬佛,畏佛,并且知道这位高僧佛法精深,道行高妙,嘴里时常能够说出一些让人不懂的佛经妙理,自然对他既敬且畏。

    因此,乡民们遇见得道高僧时,态度自然无比恭谨,而得道高僧慈眉善目,普渡众生,时时劝化乡民,并时常谓之“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众乡民纵是不懂,却也感佩不已。

    在佛光普照之下,小庙的生活其实不错,乡民们时常会有些施舍,虽然不过是东家一颗白菜,西家一碗米,南家一壶油之类的,但无论如何没有断过炊,没有少过水,逢年过节还能得到一些碎铜钱,这就很不错了。但要说用这些来给菩萨重塑金身,那是万万不能的。

    徐言一早起来,就来到这座小庙前。在他出门前,许家大婶和许二丫看到他完全恢复了健康,心里非常高兴,去鸡窝里摸了两个蛋,叫徐言不要走远了,早点回来吃饭。

    徐言应了,也没多话,出门直奔小庙而来。

    在许慎言的生活里,虽然四邻八乡的人都认识他这个秀才,但他与其他人的交往并不很多,真正知心的朋友也就那么几个。但奇怪的是,这几个朋友里,得道高僧算一个。

    在外人看来,这件事并不奇怪,因为那句谒语已经流传甚广,甚至已经冲出了四邻八乡,传进了萍城,这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再说在许慎言的父亲去世以后,得道高僧对这家孤儿寡母多有照拂,两人关系好那是自然。

    但许慎言知道并不是这么回事。在他心里,得道高僧并不叫得道高僧,在私底下,他还有另外一个称呼,而且得道高僧对此丝毫不以为忤,这个称呼就是“酒肉和尚张”。

    得道高僧又叫“酒肉和尚张”?不知情的乡民们一定会大吃一惊。

    徐言在小庙门上敲了几下,庙里面有了动静,一个尚未睡醒的声音嘟嚷了一句:“谁呀?这么早。”

    “晚生慎言。”

    庙里动静大了起来,不一会儿,一个趿拉着一双破僧鞋的老和尚打开了庙门,犹自眯缝着眼睛问道:“怎么这么早?”

    “有事。”

    老和尚显得很惊讶,他们相识已十多年,彼此关系远超外人的想象,当他们两人单独相处时,老和尚从来不会摆出得道高僧的模样,倒是有些像惫懒无赖。虽然近年许慎言书呆子习气愈重,脑筋越读越不灵光,但在老僧面前,却多少会显出一些少年人的活泼来。而象今日这般满面凝重、心事重重的模样,倒是从未出现过。

    “进来吧。”老和尚心里有些愁,面上却不表现出来。等许慎言走进小庙,便顺手将庙门关上,“坐蒲团上。”他指了指菩萨前面的两个蒲团说。

    徐言依言坐下,却并不说话。只是微低着头,想着自己的心事。

    “慎言,说吧,什么事?”这老和尚说的有点意思,并不用施主、老衲的那一套,而是直呼许慎言的名字。

    徐言组织着自己的语言,好一会方说道:“我有一些疑惑,想了好久,想不明白。你这里是佛门清净之地,我无处可去,来这里释惑。”

    “慎言,你知道,我……”

    徐言快速摆了一下手,打断老和尚的话:“我什么都知道,不会找你说话。你要是听到了什么,能说的就说,不能说的就当哑巴。有什么听不明白的,我也不会告诉你,你问也是白问,尽早省省心吧。我只是需要你这一块地方。”

    老和尚被他绕得有些糊涂,傻傻地站在那看着徐言。徐言真的不再看他,而是坐在蒲团上,仰头去看那粗糙丑陋的泥菩萨。这尊菩萨塑的是观自在,也叫观世音,却是塑的男身像。依徐言看来,倒不是老和尚不想塑观音的女身像,要知道观音的女身像在民间流传极广,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乃佛家的形象代言人是也。塑观音的女身像,小庙的香火怕是要立即好上那么几成。只是他的手艺实在有限,即使是观音的男身像,便已是如此丑陋不堪,若是塑上女身像,怕是要吓得那些善男信女从此不敢在小庙门前经过。

    他静静地看着那泥菩萨,一柱香的时间过去了,没有说一句话。

    老和尚站在他身后,心里的愁意更浓,眼看徐言没有动弹,似乎是有些捱不过去了,便吞吞吐吐地说道:“嗯,这个……慎言,庙里最近香火不太好,这个……早饭,你是在这里用,还是回家去用?”

    徐言恍若未闻,看都没看老和尚一眼。

    老和尚愈发局促不安,搓了搓手,一会看一下徐言,一会又看一下小庙的一个隐秘的角落,张开嘴欲言又止。好一会,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脸上却是露出心痛不已的表情。

    “为什么?”徐言忽然出声问道。

    “什么?”老和尚糊涂了,“庙里现在香火确实不好,不过,馒头倒还是有两个……”

    “为什么?”徐言并不看他,却是盯着那尊泥塑菩萨,声音也突然大了一些,透着凌厉的气息,“你为什么让我来这里?为什么选择的是我?我从未想过要穿越,我一直对穿越这玩意嗤之以鼻,你凭什么选择我?”

    老和尚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我出现在这鬼地方算是怎么一回事?我是谁?许慎言还是徐言?我以为自己是徐言,可是我的身体、我的血肉属于许慎言。我以为自己是许慎言,可是我的思想告诉我叫徐言。谁他妈的告诉我,我到底是谁?古有庄周梦蝶,不知道是庄周梦中变为蝴蝶,还是蝴蝶梦中变为了庄周,那谁告诉我,到底是徐言变成了许慎言,还是许慎言变成了徐言?”

    老和尚终于明白,许慎言是疯魔住了,说的话这叫一个疯癫。为安全计,自然是躲得越远越好,能够离开这个危险的小庙,自是最好不过了。不过,他挪了挪脚,却没有出小庙,而是悄悄地往小庙角落里缩了缩。眼睛望着许慎言,充满了忧虑。

    “我来到这里,能够干些什么?创造历史?改朝换代?这他妈都是疯子做的事情。改变了历史又怎么样?五百年后还会有我吗?五百年后要是没有了我,又怎么会有我穿越过来改变历史?要是没有我穿越过来改变历史,历史还按原先发展,那五百年后一定会有我,那我又得穿过来改变历史,我吃撑了吗?穿来穿去。那要是没有了我——凭什么没有我,我去哪里了?”

    徐言转过头来看着老和尚,厉声问道:“我去哪里了?”

    老和尚被唬了一跳,慌忙说道:“你哪也没去,你就在这。”

    “胡说,我明明是在五百年后。”

    “是,是,是,我胡说,我胡说。”老和尚苦笑不已。

    “酒肉和尚张,你知道蝴蝶吗?”徐言突如其来地又问了一句。

    蝴蝶?老和尚有些头疼了。这一会儿历史,一会儿五百年,一会儿庄周,一会儿蝴蝶的,闹的是哪一出啊?可是看这小子的眼睛,很清澈,不像是疯魔了啊。再说,他刚才还叫了酒肉和尚张呢。“蝴蝶么,它就在草丛中那么飞呀飞呢。”老和尚不知怎么回答,自然是胡说一气。

    “对呀,蝴蝶就在草丛中这么飞呀飞的,轻轻地扇动着它那小巧漂亮的翅膀,真美呀。”

    “是真美。”老和尚附和了一句。

    “一个月后,京城迎来一场狂风暴雨,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老和尚有些傻眼了,这都哪跟哪呀。

    “就是今天这只蝴蝶扇动它的翅膀造成的。”徐言轻轻地叹了口气。

    “不可能。”老和尚要崩溃了,“一只蝴蝶,造成了狂风暴雨?”

    “这是一定有可能的。”徐言严肃地说了一句,“《易》曰:‘君子慎始,差若毫厘,谬以千里。’蝴蝶轻轻扇动的微风,扰动了空气流动,为什么在一个月后不能变成狂风暴雨?这就是蝴蝶效应。”

    老和尚不懂什么空气流动,自然更不懂什么蝴蝶效应。反正这小子今天一大早神神叨叨,说了不少让人莫名其妙的话,老和尚被他吓也吓了,要崩溃也崩溃了,爱说什么是什么吧,老衲不管了。临了老和尚化为了老衲,只当入定了。

    “我就是那只蝴蝶,”徐言叹息着说:“我只要来到了这里,这历史就已经改变了。即使我今天就死去,也许十年以后没什么变化,百年以后也没什么变化,但千年以后呢?万年以后呢?历史一定会变得面目全非。更何况,我为什么要今天死去?凭什么叫我今天死去?我不是他妈的疯子,我无意改变历史。是贼老天将我送到这里来的,去你的贼老天。我来了,就不走了。老天你不让我好活,我就让你不得好死。”

    得道高僧眼观鼻,鼻观心,默默无语。

    “你告诉我怎么做?”

    得道高僧眼观鼻,鼻观心,默默无语。

    “酒肉和尚张,你告诉我怎么做?”徐言大声喝道。

    得道高僧吓了一跳,马上又化为了老和尚,问道:“什么怎么做?”

    “按照你们佛门来说,我是谁?”

    “不是我们佛门……”

    “我知道你是个假和尚,可你好歹也在小庙里修行了十多年,佛经也摆了好几本,就算每天只翻一张,这么些年下来,这几本佛经也早就翻完了,你就不能说几句有哲理的话出来?”

    老和尚苦着脸说道:“不瞒慎言小哥,这么些年下来,这几本佛经还真是……没翻完。就最上面那本翻了十来页,其他都是未染尘埃。”

    徐言被气乐了:“还未染尘埃呢,说句话还卖弄出一个佛经典故,看来你果然是佛法精深嘛。”

    “不敢当,不敢当,”老和尚慌忙说,想了一会,又好奇地问,“我说了一个佛经典故?是哪个?”

    徐言没有理睬他,那个五祖与惠能的故事都不知道,真不知他出的是哪门子家。

    从酒肉和尚张这里找不到什么答案,徐言心里并未沮丧,事实上他也没有过这个奢望。而且,经过在泥菩萨面前一番痛诉,他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我走了。”他冲老和尚笑了笑,站起身来,拉开门栓准备走。

    “慎言小哥,你今天好奇怪,性子与以前完全不同。”老和尚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说:“我知道你昨天落水,可能发生了什么事。你今天说的话,老实说我是真的不明白。不过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要告诉你一声,不要想得太多,做你自己就好。

    徐言没再多说,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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