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下来的铁骑,面对倍数于自己的敢战之士,这是女真骑兵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局势。

    在此之前,女真骑兵从来没有在战场上停下过奔驰的马蹄。

    局势似乎超出女真人的想象。

    那些之前还被女真人随意打马砍杀的皮甲士卒,此时几个人围着一个马背上的女真铁甲,长枪短刃一顿捅刺,再如何悍勇的女真铁甲,也只得栽落马下,身上无数孔洞往外冒血。

    女真人似乎陷入了一种尴尬之中,到底是下马步战,还是依旧坐在马背之上?

    此时坐在马背之上,还有居高临下的优势,却是失去同袍之间互相的支援,即便只是两匹健马的距离,两个毗邻的骑士依旧难以互相支持,至少不如那地面上刺来的长枪密集。

    战争打到这个地步,已然早已过了勇气与懦弱纠结的时候,唯有热血充满了头脑,肾上腺素占据了一切,所有人既嗜血又疯狂。

    不论女真人,还是汉人,亦或是达旦与党项人,就如三万头野兽一般,不断嘶吼着,撕咬着,厮杀着。

    怀安这座小城,早已成了一座空城。躲到深山老林里的百姓,透过林木的缝隙遥望着山下的战场。

    所有人皆是目瞪口呆的模样,这座两百年不受兵灾的小城,忽然招来了这般无妄之灾,无数的铁甲就在他们的家门口这般惨烈大战,血气在烈日之下升腾起来,令人作呕不止。

    这座城,经此一战,不止这些人还敢不敢再住回那座小城池里面。

    血光撒五里,铁甲披数万。

    虎狼不如人,且问为何战?

    -

    生是华夏人,死亦华夏魂。

    天予华夏土,世代华夏生。

    -

    华夏之意,唐人孔颖达注解《春秋左传》,有服章之美,谓之华。有礼仪之大,谓之夏。

    守护华夏,便是守护自己的文化与传承,守护生养的这一块土地。

    “驾!”一声怒喊,座下的马匹努力往前挤了几步,郑智已然寻出哪里是女真人的中心。

    完颜娄室被重重保护在女真铁甲之中,唯有完颜娄室附近全是女真人,不似各处战场那般犬牙交错。

    便看郑智站起身来,大喊:“杨再兴,随某往那里去,那里便是女真中军所在。”

    杨再兴长枪不捅不刺,沉重的铁枪一次一次大力精准抽打在那些马背上的铁盔之上,火星伴随着脑浆炸裂,省去了捅刺的繁琐,杀人的效率更加快速。

    “末将得令!”杨再兴一声怒吼,也使劲去拍打座下的马匹。回头大喊:“都随着殿下往前去。”

    “随着殿下!”

    “跟上,快跟上!”

    这般战场,军令已然出不得左右,唯有这般人人叫喊,把话语往周围扩散,方才能让更多的人得到军令。

    却是这马步实在走不动,郑智焦急之下,忽然翻身跃下马匹,又是大喊:“下马,都下马,随某往前。”

    铁甲丛中,只见郑智左闪右避,在缝隙里不断穿行。

    杨再兴与牛大见得郑智下马狂奔起来,连忙也翻下了马匹,以双腿狂奔而去。

    一杆长枪两米多,马背上端坐的人也高达两米以上。

    长枪被高高举起,使劲全身力气砸打而下,直奔那在铁甲丛中奔过来的郑智。

    在无数马腹之间穿行的郑智,已然抡不开长枪,那柄长枪便也被留在了麒麟兽身上。长枪并非无用,却是郑智艺高胆大,需要以极快的速度穿行在人群之中。

    只见郑智手握一柄崭新的制使长刀,双腿用力,一跃几步而去,长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从那女真人持枪的手臂上方而过,直奔面门而去。

    “咔咔”声伴随着火星溅起,郑智已然掠过。

    那马背上的女真双眼一黑,一声哀嚎,血流满面,两眼眼眶之中,溅射出两道不同血液鲜红的清浊液体。

    那长刀,划过铁盔,划破了两颗眼球。

    再看郑智刀刃,毫无卷曲。这便是华夏子孙为守护这块土地造就的百炼钢刀。铸刀剑之术,江南两浙最是精湛,以龙泉居首。几千年亦是如此。

    无数的军汉翻身下马,随着郑智的步伐不断往前,捅刺下一个个端坐在马背之上的女真。

    乱战忽然变了一个模式,跑不动的马匹,似乎真成了累赘。大批在人群中往一个方向步行而去的士卒,反倒成了进攻之势。

    移动,似乎成了女真大军与郑智大军的区别。汉人军队,上马下马皆是习惯,女真军队,似乎更习惯在马背之上作战。

    狭小的空间,五六个马下的士卒可以轻松聚在一起,面前的马背上的女真却因为马匹庞大的身躯,始终不能真正的聚在一起。那马背上奔驰的紧密战阵,此时几乎成了各自为战。

    这便是细节。

    郑智甚至不知自己面对的到底是谁,不知这支女真铁骑到底是何人领兵。

    却是郑智心中也有念想,最好不是粘罕。

    奔跑了许久的郑智,忽然停住了脚步,眼前三四百号女真骑士紧密团结在一处,郑智便也不能再盲目往前去。

    却是也到了目的地。女真主将,便在这三四百人之中。

    回头看去,一个一个马上的女真栽倒在地,无数的军汉从马腹之间穿行过来。

    “列阵,列步卒战阵。”郑智高举长刀,用尽全身力气呼喊不止。

    所有人皆在大喊:“殿下有令,列阵,速速排好队!”

    队伍还未真正排好,却是郑智身边已然排列了七八十号铁甲。便听郑智又是大喊:“往前,阵型不可乱!”

    郑智俨然也排到了阵中,从地上操起一柄木枪,往前迈步。

    步伐不快,却是极为一致。战阵只要两排,分前后。

    “前排,刺!”郑智随着自己的口令大力往头前一个马背上的女真人捅刺而去。

    那人拼命挥舞着兵刃,想要打落这一支一支袭来的长枪,却是力有不逮,打落了两支枪刃,胸腹一阵刺耳之声,往马下栽倒。

    “后排迈步,刺!”

    郑智已然收枪,暂停一步,再次持枪往前,枪已端好,作第二次刺杀的准备。

    这才是步卒,这才是严格操练的意义。不是什么武艺精湛,更不是出枪如闪电的快速,只在统一,只在步伐一致,长枪如林。

    越多越多的士卒列好战阵,从一匹一匹健马的马腹之中穿行而来。

    四处皆是口令呼喊,都头队头,指挥使,虞侯。

    “端枪!”

    “刺!”

    “再刺!”

    “加鼓,再刺!”

    加鼓,便是加速,步伐速度,依据鼓点来规定,鼓点越是密集,速度便越要快速。此时不闻鼓点,却是这鼓点的递进,早已深入每一个士卒的心中,已然成了肌肉反应一般。

    郑智犹如一个普通士卒一般,不慌不乱,迈步往前,不断爆发出的口令指挥着身边七八十号人,七八十号人犹如一个人一般,紧密配合在一起。

    细节的指挥,就在于基层的指挥,这就是讲武学堂的意义所在。

    此时女真阵中,完颜娄室立马发现了不对劲,口中也是大喊:“下马,全部下马!”

    无数女真呼喊,一个一个马背上的骑士翻身下马,再也不在那马背之上孤身奋战,被动挨打。

    面目凶戾狰狞的女真,翻身下马之后,便立刻往那步步往前的宋狗杀去,高高跃起,挥舞着硕大的兵刃,飞跃而来。

    “后排,加鼓急刺!”郑智依旧喊着口令,下马步战,女真人自从出得白山黑水的丛林,便从来没有找到过诀窍。

    这诀窍,从春秋战国,一直到汉唐。华夏之强兵,从来都排列得整整齐齐。伴着鼓点,步步为营。

    能搏杀林中的大虫,却是也越不过无数的长枪。

    完颜娄室就在眼前,看着一个一个女真勇士被捅刺在地,看着一个一个的宋狗迈步往前。

    完颜娄室阵阵低吼,露出獠牙,口中大喊:“把马匹都赶到一边去。”

    片刻之后,人群中出现了一条小道,完颜娄室举枪打马,直往头前加速。身后骑士皆随着完颜娄室往前飞奔。

    三四十步的距离,马速略微奔起,更有无数女真汉子把手中的兵刃砍向身边心爱的马匹,马匹吃痛,往远离主人的方向四处乱撞,也为完颜娄室清理出一条更加宽敞的道路。

    厮杀到了这般,人再也不为人,不再有人的思维,唯有被刺激得无以复加满是凶戾的大脑。

    “停,端枪,跪立!”

    步卒抗击骑兵冲锋,跪立之姿,枪尾顶在地上,四十五度斜向上,握紧枪身。等待疾驰的马匹冲向枪刃。

    一列一列,一排一排。直到人仰马翻的骑兵止住脚步。

    马蹄踏过,顶在地上的长枪,刺穿马腹,栽倒在地。那紧紧把枪身握在手中的跪立军汉,已然在马蹄之下踏过,生死不明。那斜立在空中的长枪依旧插在马腹之上,这便是代价。以命相搏,唯有如此。

    马匹挣扎着还想站起,却是怎么也站不起,唯有四蹄不断收缩,扬起地上的黄土,土屑飞扬。

    马背上的女真骑士也栽倒在地,还未站起,便有无数的长枪刺杀而来。

    一匹马直冲郑智而来,郑智咬紧牙关,更加大力握紧手中的长枪,对准奔来的马腹。

    巨大的力量从木枪的枪杆传到地面上,一声炸响,木枪枪杆拦腰而断,木头炸裂,无数的木刺已然扎进了郑智手掌之中。

    一身铁甲的郑智只感觉眼前一阵昏懵,再次睁眼,已然被栽倒的马腹压在了地上,随着马匹余下的动能滑出七八步远。

    那马背上的骑士,身形在空中飞舞,重重砸在地面之上。

    身边皆是女真人的呼喊。

    昏懵的郑智也听得左右军汉的呼喊,有人来抬马,有人来拉拽被马压住的郑智。

    “杀他,快杀他!”郑智手臂在空中不断乱舞,那马背之上的人就落在郑智身边几步之外,郑智挥舞的手臂,便是指向那人。

    左右军汉闻言,操起长枪,便往地面上扎去。

    无数的女真汉子也往那人拥去。

    郑智双手撑在后背的地面上,不断使劲把双腿从健马之下往外拖拉,挣扎许久,方才从地面上爬起。

    长枪长刀皆不知到哪里去了,却是腰间还有一柄短刃。短刃而出,迎向高高举起的一支狼牙棒,身形一矮,短刃精准扎进一个女真铁甲腋下的连接之处,穿过肋骨,直入胸膛。

    却是这柄短刃就这般卡在了肋骨之中,拔不出来。若是长枪这种大兵刃,必然不会这般卡住抽不出来。

    “杀红了眼”这种词汇也不能形容此时的郑智。双手空空的郑智,捏紧砂锅大的拳头,翻身便边往后砸去,便是郑智眼神都没有回头,似乎已然知道了身后又来一人,这便是战斗的天赋,战斗的嗅觉。

    “殿下,你没事吧。”一声焦急大喊。

    郑智已然收了拳头,定睛一看,便是牛大。

    牛大话语才出,已然跃到郑智头前,挡在了郑智面前,这便是亲兵,乱成这般的战局,牛大左冲右杀,只为寻到郑智头前。前方还有奔来的骑士,满地的马匹与人体。

    奔来的马匹皆是踉踉跄跄,再也不复那般冲锋的威势。

    待得郑智甩了甩头,转眼去看,那个落地的女真,胸前已然被捅得如蜂窝一般。左右的女真人各个嘶吼不止,发疯了一般与左右的敌人搏命。

    那是完颜娄室,死了!

    死在这乱军之中!死在了那些普普通通的军汉手中。

    左右的女真人已然疯狂起来,即便迎着刀兵也不退缩,即便是刀枪入体也大力挥舞这兵刃要与这些宋狗同归于尽。

    郑智矮身操起地上的一柄长刀,再一次往前而去。

    杨再兴也到得郑智头前,越来越多的亲兵军汉又一次把郑智裹挟起来。

    那赤裸上身的王禀,忽然出现在了郑智视野之中,浑身鲜血淋漓,气喘吁吁。王荀更是挡在王禀面前,带着几十个多是皮甲的汉子寻着郑智而来。

    郑智与之视野交汇在了一起,点了点头,投去一个坚定的目光。

    王禀似乎浑身又充满了力气,连杀几人,直奔郑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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