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颖达目露震惊有些不可思议。
    他自然不会不知东宫内部文武双方对立之态势这是由双方各自的核心利益所决定的无人可以消弭。但眼下易储之事早已不可逆转这些人却还抱着权力利益之奢望不放试图挑起新一轮的文武争斗……简直愚不可及。
    若东宫得以确保大家为了利益相互争斗倒也情有可原可此等局势之下难道不应是力保太子性命、维系帝国正朔吗?
    大丈夫立于世间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到了这样的地位又岂能心心念念一家一姓之荣辱福祸至天下大统于不顾?
    ……
    于志宁面色难看嘴唇张合几下终究没有出言反驳。
    陆德明也明白了李承乾的态度显然已经彻底断了保住储位之念只得说道:“眼下局势危急大家立场不同、意见不同在所难免稍有争执亦可接受但吾等乃东宫属官自当以殿下之利益为先断不会做出亲者痛、仇者快之事仲远兄也不必这般咄咄逼人。”
    “仲远”是孔颖达的字以其今时今日之身份地位名望即便是同辈之中的佼佼者也不可轻忽称谓此刻陆德明随口称之显然亦是对孔颖达多有不满……
    孔颖达气急反笑:“说到底反倒是吾咄咄逼人?汝等心中毫无大义只知蝇营狗苟将家族名利置于道统之上实在是昏聩愚昧、自私自利终有一日将会自食恶果悔之不及‘当世大儒’之称谓名不符实。”
    于志宁于陆德明面色急变被孔颖达这般羞辱羞愤欲死。
    李承乾眼瞅着自己麾下几位大儒闹内讧赶紧出言转圜:“诸位皆乃德高望重之人深受世人景仰孤亦是尊敬钦佩何必这般恶语相向?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既然关乎于身家前程有所担忧亦是寻常万万不能伤了和气。”
    心底却是叹气这些大儒虽然早已与东宫利益结为一体可一旦大祸临头之日却是绝对不肯与他同生共死、不离不弃的。
    这一点便远远不如房俊……
    *****
    自东宫出来于志宁望了一眼阴沉沉的天色拒绝了陆德明过府小聚的邀约登车直驱家中。
    回到家中在侍女服侍之下沐浴更衣用了午膳便独自一人坐在花厅中饮茶想起先前孔颖达毫不客气之言语愈发觉得气氛烦躁……
    于氏一族乃鲜卑大姓祖上北周太师于谨煌煌煊赫关陇中坚。他本人初仕隋朝不过一区区县令未能振兴家业常感怀才不遇每每心中郁结。待到高祖皇帝晋阳起兵攻入关中顿时预测大有可为遂至长春宫拜见高祖李渊被任命为渭北道行军元帅府记室辅佐秦王。
    及至武德四年秦王加封为天策上将开设文学馆他便被授为天策府从事郎中兼任文学馆学士位列“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乃秦王殿下一等一的心腹亲信。只不过相比于“十八学士”当中的杜如晦、房玄龄、虞世南等人权势大大不如。
    直至被任命为太子左庶子赋予教导太子之责这才让他意识到“弯道超车”之捷径只需兢兢业业辅佐太子待到将来太子登基自己与洛阳于氏自然一跃成为当世大族大权在握、势力无双。
    故而这些年太子虽然时刻处于“废黜”之危机漩涡他亦是全力辅佐试图力保太子不失由此立下从龙之功。
    孰料自房俊异军突起且成为支撑东宫之柱石他在太子殿下面前无论是影响力亦或是能力都大大不如每况愈下自是意难平……
    而今日被孔颖达当面羞辱更令他感觉羞愤欲绝。
    最严重的是太子自己都放弃了争储之念一旦被废自己十余年心血付诸东流整个洛阳于氏势必遭受关陇兵变之牵连哪里还有什么前程?
    心中郁结闷闷不乐。
    长子于立政推门而入躬身轻声道:“父亲宋国公车驾抵达后院门说有要事求见父亲。”
    于志宁微微一愣抚着下颌沉吟起来。
    今时今日江南、山东两地门阀全力支持晋王已经朝野皆知作为储位最大几率获得者的晋王与东宫太子天然处于敌对状态这并非是按照晋王亦或太子的意志而是利益排他之原则。
    大唐立国之时山东那些大佬被关陇门阀打压、欺凌不得不灰溜溜躲回家中偃旗息鼓、避其锋芒以免被关陇门阀趁机斩尽杀绝。如今关陇虽然倾颓但那些大佬也都自持身份安稳于家中并未赶赴长安试图出仕。如今作为江南领袖的萧瑀便是两地门阀于朝中的代言人之一——另一人是英国公李勣。
    萧瑀这个时候自后门而来能有什么要事?
    简直昭然若揭……
    所以见与不见于志宁一时间有些犹豫。
    不过稍许之后他便颔首道:“你亲自去请到书斋来。”
    于立政迟疑一下张口欲言却终究转身退出。
    他如今乃是太仆少卿也算是朝廷当中有头脸的人物对于朝局之紧张自然知之甚深也能预测萧瑀登门之意图。
    但就算他反对父亲靠近晋王又岂能劝其打消主意呢?况且事情走向之好坏眼下也无可预测……
    ……
    “时文兄登门令于家蓬荜生辉幸甚幸甚!来来来快请入座喝口茶解解渴。”
    于立政将萧瑀引入书斋见到两人相互见礼寒喧知道有机密之事商谈便告退离去亲自站在门外守着以免隔墙有耳。
    书斋内两人他态度亲切的寒喧一番分别落座。
    于志宁呷了口茶水便即看向萧瑀。
    萧瑀也不啰嗦开门见山:“愚兄今日前来实是受晋王之托。最近局势紧张朝野上下不知多少人盯着殿下殿下分身乏术更不愿给燕国公你招惹麻烦故而命愚兄跑这一趟。”
    他没说前来所为何事但其中之意昭然若揭。
    于志宁蹙眉沉思手掌下意识的将茶杯攥在手心……
    他明白晋王对招揽洛阳于氏的迫切。
    作为东宫文官之领袖他、陆德明、孔颖达三人皆乃当世大儒闻名天下、德高望重。
    然而境遇却各自不同。
    陆德明出身吴郡陆氏远处江南朝廷之掌控有所不及;孔颖达祖籍冀州衡水背后站着的却是整个曲阜孔氏。这两家皆乃簪缨之族源远流长、文学著世远非出身鲜卑的洛阳于氏可比。
    所以三家之中洛阳于氏居于末位。
    但是那两家正因名声冠绝当世却也受到名声所累不可能轻易放弃东宫、改投门庭。
    只要洛阳于氏能够背弃太子转投晋王对于晋王声望之助力不言而喻此消彼长局势愈发对晋王有利。
    于志宁不需要考虑太多既然萧瑀亲自前来便彰显了晋王的诚意至于详细的条件自可日后慢慢磋商所以他很快下定决心。
    “晋王仁孝吾辈皆知洛阳于氏能效犬马之劳虽死亦无恨矣!”
    于志宁诚意满满斩钉截铁。
    反倒是萧瑀愣了一下原以为此来要费尽唇舌还不一定能够成功毕竟于志宁乃是太子极为信任的帝师之一……
    但旋即便大喜笑道:“燕国公此番忠心晋王殿下必然深有感触日后也定会借重洛阳于氏洛阳于氏稳固朝堂、重振声望之日不远或可成为关陇门阀之领袖。”
    不过于志宁却并未糊涂他虽然接受晋王的招揽但却也有一事不解:“陛下之国策乃打压门阀、扶持寒门不愿门阀垄断朝政之局面出现。晋王殿下若试图以门阀为根基争储岂非与陛下之国策相悖?”
    自贞观以来李二陛下一直奉行削弱门阀之国策而任何一个帝王最担忧的便是“人亡政息”继位之君若全盘推翻此前之国策对于先帝名声之打击极其巨大。
    毕竟任何一项国策之施行都逃不过舆论的导向“排斥异己”乃是必然想要施行新政必须将先帝旧政冠以错误之名予以废除。
    李二陛下乃一代圣主、雄才伟略焉能愿意成为被“改弦更张”而确定错误的那一个?
    萧瑀微微一笑信心满满:“燕国公所虑之事实有必要但此一时、彼一时也。以往陛下打压门阀是不希望皇权倾颓致使朝政落入门阀之手以免重现前隋旧事。太子优柔寡断纵使没有门阀亦会出现权臣故而欲予以废黜。但晋王若想取东宫而代之又怎能不指望门阀之力呢?所以只要陛下册立晋王为储便等同于默许了门阀力量重新主导朝堂毕竟门阀相互制约可以为帝王所掌控而权臣之祸却远甚门阀!”
    前隋旧事不远杨坚便是以权臣之身份欺负北周的孤儿寡母取而代之李二陛下岂能记不住?
    与其纵容权臣使得皇权陷入灭亡之虞还不如容许门阀重新回归朝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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