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陛下面沉似水目光幽幽深深看了程咬金一眼不答反而扭头问向下首喝着茶水、吃着糕点的李勣:“英国公乃国之宰辅不知对此有何想法?”
    殿上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李勣身上。
    看上去江南、山东两地门阀都已经站在晋王那边但身为山东领袖的李勣却沉稳安静得过分坐在殿上一言不发显得尤为诡异。
    无论如何只有李勣表态才算是代表山东世家的立场。
    毕竟以李勣的权势、地位、功勋、势力足以引领山东世家的倾向与立场就算所有山东世家站在一处也要以李勣马首是瞻……
    李勣放下茶杯挺直腰杆微微垂头恭声道:“陛下乾纲独断微臣谨遵圣命。”
    众人难免有些失望身为宰辅之首怎能这般唯唯诺诺、毫无主见?
    可某些人却也暗暗松了口气毕竟若是李勣旗帜鲜明的支持晋王那么储位之争几乎可以宣告尘埃落定现在李勣置身事外那便说明事情尚无定论一切皆有可能……
    李二陛下也无奈知道这是李勣素来谨小慎微的性格使然但也不满其心思深沉、明哲保身。
    沉默稍倾这才缓缓道:“此事不急东宫六率刚刚撤出长安城内各处军营尚未休整完毕过一段时日修葺一新再议此事。”
    殿上群臣哪一个不是人精?
    固然“揣摩生意”乃是大忌但身为人臣又岂能不揣摩陛下心意、投其所好呢?此刻见李二陛下没有答允也没有拒绝似乎就这么拖一拖便纷纷担忧这与他一贯杀伐果断的气魄大相径庭。
    由此也可看出陛下心中对于储位归属想必尚未有定论……
    程咬金也不多言闻言立即点头:“老臣遵命。”
    身为山东世家的一份子无论他愿意与否诸多利益都是捆绑一处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他不得不出面表态。但他并不热衷于权力富贵故而不愿在储位之争当中涉足太深自然不会去替山东世家极力争取。
    况且他对山东世家此番大举入朝之后迫不及待攫取权力的动作也颇有微词认为如此做派就好似饿狗争食一般固然吃得到肉、喝得到汤可却是将别人盘子里的菜都给抢夺过来急功近利、吃相难看迟早因此而遭受反噬。
    萧瑀与张行成互视一眼皆感到挫败。
    原本今日是最好的机会只需陛下答允程咬金率军入驻长安宿卫宫禁那么晋王的储君之位基本稳了孰料也因此遭受各方攻击致使功亏一篑。
    最恼人是程咬金自己态度不坚决明显立场动摇令人深感担忧……
    ……
    朝会散去萧瑀面色阴沉的快步走出宫门坐上等候在此的马车直接驱车前往申国公府。
    细雨潇潇花树被雨水洗涤一新花树欣欣绿叶红花分外醒目精舍之中倚窗跪坐一盏热茶、一柱檀香舒适惬意。
    萧瑀与高士廉对坐先呷了一口茶水继而才感慨道:“此等生活吾早已不知憧憬了多久只叹身在宦海、身不由己时常扼腕嗟叹申国公这般优游林下实在令人艳羡。”
    若是换了旁人如此说话高士廉定要啐他一脸古往今来、历朝历代能够做到萧瑀这般高位者能有几人?权柄在握、威望绝伦史书之上亦是浓墨重彩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境界。
    但高士廉了解萧瑀之言的确发自真心。
    作为南梁皇族仅存之一脉先是经历国破家亡继而卑躬屈膝苟活于大隋威严之下再叛隋归唐历经高祖、今上两朝……其中之心酸艰辛笔墨难以形容任何人有此经历只怕都会对官场宦海生出厌烦之心。
    然而身为江南士族之领袖尤其是想退便退?
    其中进退之间所纠葛之利益牵连甚广岂能随心所欲?
    不过显然萧瑀今日登门不是饮茶对坐闲谈做些人生感悟……
    高士廉脸上已然泛起老年斑皮肤亦松驰老化须发皆白龙钟之态尽显但精神还算健旺。
    手里拈着茶杯笑道:“江南如画代有人杰频出吾等固然曾经风光无限迟早也得急流勇退终归于一抷黄土、神魂消散……功名利禄、权势富贵实则是人生最大之禁锢若不能予以摆脱难得自在。”
    萧瑀笑了笑颔首道:“所以不服老不行可人生在世有些时候想要服老也不行。”
    高士廉默然。
    世事浮沉没有谁能够真正放下一切归于林泉。
    越是走到更高位置的人便越是羁绊太多恩义、情仇、权势、君主、子孙、家族……有些东西放不下有些东西不能放。
    沉默稍倾终于问道:“今日朝会之上形势有些不妙?”
    萧瑀道:“倒也算不上妙或不妙只不过陛下的心思实在猜不懂储位关乎江山社稷这般摇摆不定、迟迟不能做出决断实在是后患无穷。”
    历朝历代举凡为了储位争夺不休的时候大抵都是名份未定或者难以服众储位只有一个能够坐上去的也只有一个人但却让更多人生出“我上我也行”的错觉从而滋生不臣之心。
    一旦因此导致皇室争斗、储位动荡即便最终尘埃落定又岂是十几二十年之内便能彻底平息?
    遗祸太深殊为不智。
    高士廉不以为然哂然道:“这天下是他的天下他愿意怎么弄那便自去弄便是乱与不乱吾等身为人臣哪里管得了?休说如今老夫早已致仕、不问政务即便是当年也从来不已解救天下万民为己任。”
    说得那么高尚作甚?咱们都不过是官场一过客努力攀爬至更高的位置掌握更多的权势争取更多的利益……如此而已。
    “家国天下”不过是说出来好听而已一旦与切身之利益冲突谁会当回事?
    萧瑀有些尴尬放下茶杯开门见山问道:“对于储位归属申国公有何看法?”
    高士廉反问:“宋国公希望老夫有什么看法?”
    萧瑀无奈这老东西越老越是滴水不漏……
    只得直言道:“魏王桀骜刚愎浮夸虽然不至于如坊市之间传扬那般肖似杨广昏聩无道却也非似人君。”
    高士廉不置可否。
    杨广丢了大隋江山难免落下百世骂名然则与“昏聩”有何关系?
    所谓的“昏聩”不过是世家门阀冠以之借口掩饰各家起兵之事实若不将隋炀帝宣扬似“夏桀商纣”一般的昏君那么天下门阀群起而逐鹿又哪里来的正确性、合法性?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大隋亦是一样……
    萧瑀见高士廉面无表情续道:“……但晋王仁孝聪慧伶俐朝野称颂。且自幼长于陛下身边父子感情非比寻常眼下陛下固然踟蹰犹豫、取舍不定或许只需有人予以剖析利弊便能迅速做出决断。”
    当今天下若有还有人能够左右李二陛下之思维恐怕也只剩下高士廉了。
    当年正是高士廉慧眼识珠将养于府中的外甥女嫁给李二陛下又是高士廉居中联络关陇门阀全力支持这才于“玄武门之变”一战功成扶保李二陛下逆而篡取、登基御极。
    从龙之功高士廉当属第一而不是倚靠舅父鼎立支持方才成为关陇领袖的长孙无忌……
    高士廉自然懂得萧瑀的意思这事让他去努力说服陛下立晋王为储。
    当然也必然有附和他高士廉的酬劳……
    萧瑀知道似高士廉这等境界之人谈交易的时候反而不能藏着掖着玩弄什么“心领神会”条件筹码一一摆出来才是正经。
    所以他不等高士廉说话直接道:“令郎如今身在漠北镇压薛延陀余孽可谓劳苦功高经过这番历练想来心性能力皆有所进益也该是时候调回长安直入中枢承担更重之职责。”
    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仔细想了想高士廉摇摇头嗟叹道:“想当初辅机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权势盛极一时功勋威盖天下到头来还不是烟消云散?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夫早已管不得那么多了。”
    萧瑀委婉道:“儿孙之事自然儿孙们自己去拼但储位归属攸关帝国基业吾等岂能无动于衷、听天由命?相比于魏王晋王的确更适合做好一个储位乃至于将来做好一个皇帝这是吾等功勋老臣最后一次为帝国之基业未雨绸缪未有拼尽全力方能不负平生之志不负天下苍生。”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一旦用更为高尚之伪装去遮掩一下原本蝇营狗苟立即变得光辉闪耀。
    等到时过境迁人们只关注最终之结果看到的只是青史之上聊聊几字当事人原本之用意早已埋藏在历史尘埃之中……
    无所谓一己私利还是国家利益只要历史按照自己的设定去向前发展所有的一切自然标榜于光辉之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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