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点一点地热了起来,不知不觉已是六月里了。近段时日,许是暑气过盛的缘故,皇后娘娘的头疼毛病又犯了,便又免了这几日的晨昏定省。

    平日里,寒月睡得就不怎么踏实,自从入夏以来更是醒的早。苏蘋烟也是向来起身得早,这日清晨,趁着暑气未出,天尚有一点点灰,寒月索性携着紫陌陪着苏蘋烟一同出去,沿着曲曲小道散步。走着走着,眼见着天一点点白起来,凉风和着路边青翠的草木,吹的人心情畅快。

    风里隐隐带着香气,愈走着,风愈凉爽。寒月三人复又前行了一段路程,穿过密密层层的树丛,小道尽头已是到了太液池边。原来,那风因是沾了水汽,才这样沁人心脾。远远的看去,田田荷叶,碧绿成片,涨满了目之所及的眼前一片。池里疏疏朗朗地开着朵朵荷花,有些含苞待放,有些奋力绽开,更有几朵并蒂莲。粉白红润,摇摇曳曳,恍若仙境,风光当真旖旎无限,美得不可方物。

    一阵阵风拂过,远处似有隐隐的歌声夹杂在风中传来,细细听来,分明是有人唱道,“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双花脉脉娇相向,只是旧家儿女。天已许。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夕阳无语。算谢客烟中,湘妃江上,未是断肠处。香奁梦,好在灵芝瑞露。人间俯仰今古。海枯石烂情缘在,幽恨不埋黄土。相思树,流年度,无端又被西风误。兰舟少住。怕载酒重来,红衣半落,狼藉卧风雨。”歌声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只听得是个清丽的女声。太液池边树木郁郁葱葱,池上烟波浩渺,歌者无处寻。

    听得她唱到“兰舟少住。怕载酒重来,红衣半落,狼藉卧风雨。”寒月心中大动,已满是萧索之意,仿佛在她眼前的已不是勃勃生机的满池荷花,而是风吹雨打后落红满地的一片狼藉。

    “天若有情天亦老,可怜这人世间不知有多少如花美眷、良辰美景被白白摧毁了。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寒月叹道。在此杳无人烟的清晨于湖畔独自以歌抒情,想必这个女子心中定是苦的,却不可言说。歌声幽幽,摄人心魄。

    “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轻寒著摸人。”谨昭媛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这里,寒月她们一直驻足用心听着歌声,竟未留意到。谨昭媛一身月白色缎缉米珠绣牡丹天竹的宫装,并未过多装饰,头上仅簪着一支碧玉步摇以及同色的几点珠花,十分恬静柔和,仿佛是从那画儿中走出来的一样。她口中吟诵着,缓缓走上前来。

    “臣妾见过谨昭媛娘娘,娘娘万福金安。”柳沅芷转过身来,端正地向谨昭媛行礼。“奴婢见过谨昭媛娘娘,娘娘万福金安。”寒月与紫陌也随之垂目行礼道。

    “不必多礼。”谨昭媛和善地说道,将柳沅芷搀起。她随即看了一眼柳沅芷身后的寒月,对她露出一抹善意的微笑。她复行了一步,望着这荡漾的碧波万顷,幽幽说道,“世人皆羡宫中的锦衣玉食,纸醉金迷,又怎知这华丽背后的人心苦闷?这四方城啊,不知困住了多少烂漫天性,不知扼杀了多少痴情绝对。”谨昭媛的脸上弥漫着一层淡淡的忧愁,宛若秋日里那一片沾染露水的黄叶,风一吹,便落了。

    谨昭媛站了一会儿,缓过神来,她看着柳沅芷一笑道,“妹妹是否觉得我很奇怪,深受皇恩却为何会有此想法?”她的这一笑,有些自嘲,有些苦涩,“这满目的娇嫩花朵,别样嫣红,花枝招展,与我而言,不过是看花满泪眼罢了。”

    “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柳沅芷感叹着,仿佛也被这淡淡的忧伤所感染了。

    寒月听着柳沅芷与谨昭媛的对话,心中微凉,她作为旁观者,亦能清晰地感受到谨昭媛的无奈与痛苦。许是她与她同是为情所伤的天涯沦落人吧。无可奈何地活着,远比干脆的一死更需要勇气,也更令人喟叹与怜惜。

    太液池畔的三人就这样眺望着远方,静默无言。各人有各人的忧愁,却又同病相怜。远处,幽幽的歌声有一句没一句地传来,和着这悲伤的空气,酿成了一杯苦涩的酒。世间无情,却不得不前行,如同穿越无尽的黑夜。

    眼见着日头上来了,谨昭媛方才离去。寒月几人便也准备回宫。

    “小姐,谨昭媛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啊?奴婢不懂,这花儿多好看呐,为何要流泪呢?”紫陌问道。

    “你可知息夫人?”寒月问道。

    见紫陌拨浪鼓似地摇了摇头,寒月耐心地解释道,“这息夫人指的便是息妫。春秋年间,息妫乃息侯之妻,传言道她目如秋水,面若桃花,举动生态,世上无有其二。楚文王闻色心喜,听信了记恨息侯的蔡哀侯之谗言,便伐息灭息,夺了息妫为夫人。息夫人虽受盛宠,却三年不同楚王说一句话,因其言,一个妇人,身侍二夫,即使不能死,也无颜面同别人言语。”

    “那谨昭媛跟这个息夫人有什么关系?”寒月解释完紫陌依然不明白。

    走在前面的柳沅芷听见了她们的对话,便出言解释道,“当年皇上微服出巡时在江南偶遇谨昭媛,一见倾心,便打算将她纳入宫中,岂知谨昭媛那时已与李家公子定亲了。只是皇上乃天下之主,他看中的人当然是要夺到手的。那李家公子也年轻气盛,不畏强权,不愿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被抢走,于是结果自然是得罪了皇上。谨昭媛为保自家及李家满门,愿入宫为妃。只可惜了李家公子,整日郁郁寡欢,不久之后便病逝了。虽然皇上极力掩盖事实,可是依然有风言风语传了出来。”听柳沅芷说完,紫陌也是唏嘘不已。

    “面对两个爱自己的男人,一个因自己郁郁寡欢而亡,一个对自己百般宠爱还育有一子。自是恨不得,爱不得。活不得,死不得。谨昭媛便是如同这息夫人一般,一直处于这样的两难境地之中挣扎,烈火烹油,雪落大海。”寒月说着,隐约觉着一阵阵疼意蔓延上来,殊不知这疼意的由来是方才的故事还是此刻脚下硌着的鹅卵石。

    “还给我,你们快把球还给我!”“不给你,就不给你,你能拿我怎么样?”漫步在回钩弋宫的路上,忽闻前方永延宫处传来喧闹声。正巧此时走来一队办差的小内侍,柳沅芷便拦住了一个小内侍问道,“前方发生了何事?”

    “回柳才人,是八皇子与九公主在和十皇子闹着玩呢。”小内侍说完便急匆匆走了,像是赶着逃离一般。

    十皇子?南宫璊?是当初那个孩子。寒月脑中闪过一些画面。

    “小主,奴婢听闻这一对双生子的性子就跟他们的母妃一样嚣张跋扈。”紫陌说道。柳沅芷闻言微微皱了皱眉,加快了脚步道,“走,我们过去看看。”

    永延宫前的空地上,三个孩子正围着个球纠缠在一起,跟着十皇子南宫璊的嬷嬷想上前帮忙,却是被八皇子的宫女给拦了下来,“刘嬷嬷,您这是做什么?小孩子家的玩耍呢,您呐,就不要掺和了。”刘嬷嬷脸上满是焦急却被钳制着奈何不了。

    这十皇子南宫璊比八皇子和九公主整整矮了一个头,此刻的他,华服上也都沾染了泥污。这哪里是小孩子玩闹?分明是欺凌!

    “你给我!”“不给,你有本事来拿呀。”推搡间,八皇子突然用力推了十皇子一把,因是在台阶上,十皇子一个不稳,眼看就要摔下去,若是这一跤真摔下去,脑袋非得开花了不可。在场众人未料及这一幕,皆是吓得愣在了原地。

    柳沅芷见状一惊,也顾不得什么妃嫔不能疾行的规矩了,她提起裙摆,连忙跑了过去。她刚伸出手去想要接住十皇子,却不料因为冲击力太大,手臂重重地砸在了阶沿上,瞬间青了好大一块,衣袖亦被磨坏了。柳沅芷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手臂不禁一缩,竟是没接稳十皇子。好在寒月及时赶到,她一个箭步冲上去挡住了十皇子,以自己的身子给他做了缓冲,她的手背从粗糙的石阶上蹭了过去,好几处都磨破了皮。

    一旁的宫女们见柳沅芷摔倒在地,便赶忙围了上去,七手八脚地将柳沅芷给搀了起来。

    这边,寒月也顾不得自己受伤的手,只是将手以衣袖粗粗地盖住了,她赶紧将十皇子扶了起来。跟着南宫璊的嬷嬷急切地将南宫璊从寒月手中接过,十分紧张地问道,“小主子,你怎么样了?啊?有没有磕着?快让奴婢看看。”嬷嬷说着,便对着南宫璊上上下下细细察看起来。寒月见南宫璊已经不需要自己了,便默默退开了。

    “我没事。”南宫璊虽是回答着嬷嬷的话,可他的眼睛却是一直盯着寒月在看。

    “小姐,你没事吧?”见寒月以身作垫,紫陌紧张得赶紧跑了过去。

    “我没事。”寒月摇了摇头,报以一笑以示安慰。

    “方才可吓死奴婢了。”紫陌心有余悸地说道。

    南宫璊看着寒月与紫陌说话的神情,只觉得越看越熟悉。而寒月却因在与紫陌说着话,也就并未注意到南宫璊的眼神。

    八皇子和九公主再跋扈也终究是小孩子,事情发展到这样,毕竟是有些后怕的。跟着他们的宫女们眼见着这样,也便急忙告了罪,匆匆带着二人回宫去了。

    柳沅芷护着十皇子回了慎昭仪的华阳宫,一进舒雅殿,慎昭仪见到柳沅芷与十皇子的模样,不禁大惊失色,连忙差人去请了太医来替二人检查。在太医诊治期间,刘嬷嬷向慎昭仪交代了整个事情的始末。

    “这次多亏了柳才人,十皇子才能幸免于难,不然老奴将以何颜面来面对娘娘啊……是老奴无能,请娘娘责罚。”刘嬷嬷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十分自责。

    慎昭仪扶起了刘嬷嬷,“刘嬷嬷,这事儿不怪你,终究是那妍淑妃与其一双子女欺人太甚!”慎昭仪说着,攥紧的拳头上青经突起。

    说话间太医已经替二人诊治好了,十皇子并未大碍,柳沅芷的手倒是严重些,需要好好休养。

    “妹妹,多谢你救了我的璊儿。”慎昭仪竟朝着柳沅芷拜了下去。

    “娘娘,万万不可,臣妾可不能受您这样的大礼,况且臣妾并未帮上什么忙啊。”柳沅芷赶紧扶起礼行到一半的慎昭仪。她朝寒月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似是想跟慎昭仪说最终是寒月救了南宫璊,却见寒月朝她摇了摇头,她只得将想要说出口的话又咽了下去。

    “璊儿他是我的命啊,今日的情况有多惊险我是知道的,若不是妹妹你及时舍身相救,我的璊儿怕是……”慎昭仪有些百感交集,“所以,这一拜,你受得。”她顿了顿,又补充说道,“当然,若是妹妹你以后有任何需求,姐姐一定尽力相帮。”

    柳沅芷心道慎昭仪这是误会了。她遇见南宫璊被南宫瑀和南宫珏欺负是纯属巧合,她救出手相救也是完全出于本心,她从没想过要以这种方式来拉帮结派,更没想过以苦肉计来谋求些什么。

    柳沅芷微微一笑,“娘娘多虑了,臣妾救十皇子只是出于本心,并无其他。”言尽于此,也不再过多解释。

    慎昭仪听了柳沅芷的话,心道自己或许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不免有些尴尬,“是,妹妹说的是。若是妹妹不嫌弃,以后便唤我一声姐姐吧。”

    柳沅芷知道仅仅凭她这几句话并不能完全打消慎昭仪怀疑的念头,这人啊,在宫中待久了,心也变得复杂了,无人可以幸免。柳沅芷也不甚在意,无愧于心就好,至于以后,日久自然见人心。她展颜道,“慎姐姐。”

    在柳沅芷与慎昭仪说话期间,十皇子南宫璊静静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一言不发,他的目光却始终是紧紧锁在一旁侍立着的寒月身上。从方才起,南宫璊就觉得很是奇怪,这个宫女给他的感觉竟是有些熟悉,特别是那双眼睛,像极了那年赏花春宴时在琉璃宫灯下,他看见的那双干净如水的温柔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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