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荏苒,思过谷里多出十几户人家,成为一座不大不小的村子,鸡鸭鹅狗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后面跟着几名走路歪歪扭扭的孩童。

    老仆已经老得无法挺腰,依然不肯闲着,拄拐守护庄稼,驱赶路过的家禽,看到孩童过来,他笑眯眯地掏出零食,挨个分发,然后大吼一声:“人呢?”

    “在呢!”几名妇人远远地答道,正站在树阴下东拉西扯,对看护孩子不甚上心。

    老仆放过前去觅食的家禽,送孩子们往回走,“草窠里有狼,专吃小孩儿的胳膊腿,一口一个……”

    孩子们被老仆的语气吓着,纷纷跑向各自的母亲,老仆跟不上,只能劝道:“慢点、慢点……”

    妇人们笑着抱起自己的孩子,继续闲聊,老仆松了口气,回头看去,庄稼长势正好,那一队家禽走得已经远了,只有两条狗在草丛中蹿来蹿去,他于是往村子里走,顺路查看每一家的庭院,若有脏乱就站在门外叫出主人数落几句。

    接近书斋时,老仆屏息宁气,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往里面窥视一眼,谷中唯一的学生马轼正在读书,他已经七八岁了,坐姿挺拔,双手扶书,念得抑扬顿挫,老仆满意地点点头,但是没看到公子,让他有点意外。

    老仆绕过书斋,走不多远,果然看到公子正站在那里发呆。

    徐础短衣长裤,一点不像是教书的先生,但也不像是干活的农夫,更像是富人家的小厮。

    老仆上前道:“公子在看什么?”

    徐础笑道:“看那座山。”

    “这座山天天都在。”

    “老伯此话颇有玄理。”

    “公子又拿我开玩笑,我是说这座山有什么可看的?”

    “山后数十里就是邺城。”

    “公子想进城?”

    徐础摇摇头,“我在想,城里的主人现在是谁?”

    “反正不是大郡主,几年工夫,换了十几拨人。”

    “没那么多,五拨而已。”徐础笑道。

    “那也不少啦,反正公子总有办法让他们别来骚扰思过谷,我不担心,另有件事我得督促公子。”

    “嗯?”

    “公子已经成亲几年啦,怎么就不着急呢?”

    “孩子吗?这种事情急不得。”

    “小郡主人呢?是不是又跑出去玩了?公子得管一管,她不是小孩子啦,应当……”

    “应当什么?”后面有人问道。

    老仆脸不红心不跳,继续道:“应当多管些事,这么多人住在山谷里,非得是小郡主才能主持大局。”说罢慢慢转身,微微点头,“小郡主回来啦。”

    张释清笑道:“我没走远,这不就回来了?”

    “回来好,外面不安全,留在谷里才安心……”老仆唠叨着走开。

    张释清看着老仆的身影绕过书斋,笑问道:“他又催你了?”

    “嗯,他刚开口,你就将我救出来了。”徐础笑道。

    张释清脸上笑容隐去,“刚刚送来的消息,战事正向这边漫延,谁胜谁负还不好说,如果有败兵闯来,你可拦不住。”

    “五年了。”

    “这么久了?”

    徐础点头。

    “自从欢颜离开邺城,这一带越来越乱,思过谷也难以独善其身,你有没有想过……”

    “如有必要,你带其他人去往渔阳……”

    张释清冷笑道:“现在你还说这种话?谁肯离开?我吗?”

    徐础笑道:“是我说错话,咱们都留下,渔阳亦非安全之地,欢颜郡主或许要撤往辽东。”

    “真的吗?看她写来的信,似乎还要东山再起。”

    徐础摇摇头,“天下形势日益明显,欢颜郡主若是还看不透,枉称人杰。”

    “她对咱们也要虚张声势?”

    “或许她还没有下定决心。”

    张释清黯然不语,良久才道:“真能放弃雄心退居辽东,对欢颜来说算是一件好事,总强过我父亲,非要借兵去给我哥哥报仇,却……却死在并州。”

    张释清抛去心中悲痛,“谷里有二十四名胜兵之人,我带二十人去守卫谷口,留四人看守后山小路,家里的事……”

    “我会盯着。”

    “嗯,希望不要有败兵从这里经过……”张释清左右看了一眼,突然靠近,在徐础脸上亲了一下,笑着离开,步伐轻快,仍如当年一般。

    一连几天,谷内谷外安静无事,邺城周围的大战一直没有漫延过来,张释清却不敢稍有大意,用杂草与枯枝掩藏入谷路径,派人出去打探情况。

    谷里的气氛也越来越紧张,入夜之后都不点灯,烧火都要去往隐蔽之处,以免炊烟暴露痕迹,孩子们受到提醒,再不准大声哭叫……

    这一日,外出者带回消息,邺城周围的大战似乎快要结束,但是不知谁胜谁负,入夜之后,张释清仍隐藏在谷口的一小片树丛里,监视外面的官道。

    二更左右,徐础赶来,走到妻子身边,贴耳小声道:“如何?”

    “别来烦我。”张释清抓住丈夫的手,拽他一同坐在草地上,“一个时辰前跑过去一队败兵,没发现这里。”

    两人并肩而坐,小声交谈,不远处传来几声窃笑,张释清严厉地咳了一声,笑声立即消失。

    皓月西落,远处传来杂乱的马蹄声,所有人都闭上嘴,警惕地望向数十步以外的官道,夜色太深,只能看到一条黑黢黢的阴影。

    没过多久,一队人马驰过,谷口诸人稍稍松了口气,可是没等他们真正放松,那队人马又调头回来,这次明确无误停在谷中。

    队伍中有人道:“好像就是这里,应该是荒废了,可以暂避一时。”

    张释清握紧刀柄。

    入谷的小径上尽是杂草与荆棘,外面的人黑暗中不辨真假,以为全是生长出来的,走不几步就有人道:“是不是记错了?这里好像没有路。”

    “别管道路了,先将陛下扶过来……”

    徐础与张释清互视一眼,都不知道这位“陛下”是哪一位。

    一人站在路边,厉声道:“我不用人扶,咱们不逃也不躲了,就在这里等候追兵,战个痛快!”

    “陛下……”

    “胆怯者自己离开,不要留在我身边。”

    没有人走,一共五十几人,大多骑马横在道路上,人人手持长槊,另有五六人站在路边,围绕“陛下”,“陛下”显然身负重伤,粗重的喘息声能传到隐藏者的耳中。

    “军师何在?”

    “陛下,我在这里。”一个高大的身影绕到“陛下”身前。

    “你看我只剩将士数十人,可还能夺得天下?”

    “陛下一时不察,小受挫折,回朝重整旗鼓,又得雄兵百万,何言只剩将士数十?”

    “哈哈,说得好,我又不是第一次打败仗。”

    “请陛下勉力上马,此地既然不可藏身,不宜久留。”

    “陛下”却没有动,“这里真是思过谷?”

    “看着有点像,但是……我也拿不太准。”

    “当初你与徐础就在这里论道?”

    “是。”军师回答得有些勉强。

    徐础与张释清又互视一眼,他早已猜出外面的人是谁,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到,还是有些意外。

    宁抱关三年前称皇帝,国号为吴,一度曾有机会平定天下,却连遭群雄背叛,于是南征北讨,时胜时负,却在邺城大败,身边只剩几十名将士。

    “他还是比军师厉害些。”宁抱关道。

    军师寇道孤没有吱声。

    “徐础不是神仙,经常犯错,但他正确的时候,必有奇效,想当初,我就是听他献计,才建起第一支吴军,辗转来到江东。军师的好主意不少,但是没有一件能与之相提并论。”

    “徐础善用奇谋,其心不正,其术亦不正,因此早早死于乱军之中,自作自受,陛下何以怀念此人?”

    张释清闻言大怒,挺身要出去,被徐础紧紧拉住,好一会她才冷静下来。

    “我不是怀念此人,我是觉得……觉得肯定在哪里出了错,才会功败垂成,我看不出错在哪里,你也看不出来……”

    寇道孤声音稍显严厉,“陛下很快就能东山再起,怎会‘功败垂成’?请陛下上马前往海边,从那里乘船南返,淮、吴两地百姓必然倾城出迎。”

    “吴州不论,淮人也会迎我?”

    “盛家无能,淮民久受其苦,幸得陛下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他们思念陛下如儿童思念父母。”

    “呵呵,军师……真会说话。”宁抱关走向坐骑,试了两次都没上去。

    寇道孤上前,“我帮陛下一把。”

    “我是马上皇帝,不需要搀扶。”宁抱关拒绝接受帮助,硬撑着翻身上马,看向自己的卫兵,长笑道:“好,比我最惨时剩下的人还要多些,可惜,当年的同伴都已不在……”

    宁抱关身形一晃,从马上栽下来,众人大惊,可就在此时,远处又传来马蹄声,显然是追兵赶上来了。

    宁抱关推开搀扶者,起身道:“以攻代守方为上策,众儿郎与我一同击退这股追兵,再走……再走不迟……啊……”

    宁抱关叫了一声,慢慢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寇道孤高声道:“我不忍见陛下受辱,因此助他升天,尔等若要尽忠,就去迎战追兵,若无此意,各自逃亡吧,吴皇龙体在此,没人会追你们。”

    卫兵们稍一犹豫,这时候如果有人动手,他们会将寇道孤乱刃分尸,可是马蹄声越来越急,第一个做出的反应的人不是杀寇道孤,而是调头纵马逃走,其他人于是跟下,只剩不到十人留下,却不是为了报仇。

    “皇帝已死,他的头颅可以领赏……”留下的一人跳下马,丢掉长槊,拔出刀来,其他人也都照做。

    寇道孤不敢阻拦,让到一边,静候追兵,在他身后,兵卒们正在分解“龙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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