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只逆流向益州进发,遥望岸上的萧瑟冬景,郭时风终于完全放下心来,进到舱里向徐础道:“础弟救我一命。”

    徐础笑道:“郭兄自己摆脱嫌疑,何必谢我?”

    “我一谢础弟回来得及时,敢去麻营之中观察形势。”

    “那是因为麻老砍刀被杀时我不在场,受到的怀疑最少。”

    “二谢础弟当机立断,而且找出一条至关重要的证据——奚家逃跑的那个人,真是帮了大忙。”

    “最终还是要靠郭兄自己的一张嘴,才能说服众头领。”

    “唉,论嘴皮子功夫,我就算不比础弟更强,也不会差太多,但是我得先知道要说什么——这就是础弟的功劳。”

    徐础还要谦虚,郭时风道:“我现在明白宁王为何看重础弟,既非奇谋,也不全是大略,而是临危不乱,惊慌失措时有础弟在场,确能转危为安。”

    徐础这回没再自谦,而是笑了笑。

    郭时风感慨多时,又道:“奚家留下的五名使者全被杀死,众贼发兵去抢奚家粮草,此事已成定论,但我还是想问一句:础弟以为谁是真凶?”

    “奚家。”徐础回道。

    “当然是奚家。”郭时风笑道,等了一会又道:“如果不是奚家,会是谁?那五名使者虽然招认——刀架在脖子上不得不招——但只承认是主使者,行凶者却没指认出来。”

    “郭兄以为呢?”

    郭时风想了一会,笑道:“是奚家,就是奚家。”

    徐础点头,表示赞同。

    郭时风将卫兵大都留在宋营,只带四人同行,让他们准备些酒食端进舱内,与徐础边吃边聊。

    “宋取竹宋将军是不是曾经称过楚王?”郭时风问道。

    “对。”

    “因何去号?是要学础弟吗?”

    “他学的可不是我,只是觉得自己实力太弱,名不副实,所以去号。”

    “嗯,这位宋将军倒是个人物。”

    “就因为去号?”

    “前天在麻营大帐里,我向诸头领揭发奚家阴谋,形势一度危急,全仗宋将军与麻夫人从中协助,令我能够一直说下去,没被打断。到最后大家决定报仇,推举三位头领共同辅佐麻老砍刀的孙子时,宋将军明明呼声很高,他却坚持不接受,也不让麻夫人参与,令我印象深刻。”

    “宋将军本是襄阳豪杰,并非强盗出身,新娶麻家女儿不久,资历尚浅,的确不足以服众。”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能想明白并且坚持者,寥寥无几,便是础弟,当年……呵呵。”

    徐础笑道:“当年的确是我心急,总算悬崖勒马,没走出太远,但是遗患至今,令我无法摆脱。”

    “础弟有大定力,非常人能比,这位宋将军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许我自夸一句,宋将军放弃的楚王之号,比我当年的吴王要差多了。”

    “哈哈,那是当然。”郭时风饮一杯酒,叹息道:“可惜时机不好,宋将军若是早些起事,或许已成一方霸主,能与群雄争鼎,现在可就难喽,留给他的路不多,不是投靠宁王,就是追随陈病才,从天成朝廷那里争个封号,再难有大作为。”

    “除非襄阳城之战,中原群雄大败,活下来的人或许还有机会。”

    “有础弟从中出谋划,群雄怎会大败?”

    徐础举杯敬酒,“人各有命,身为谋士,咱们也不过比普通人多看出两三步,还未必全对,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郭时风畅饮,徐础举杯相陪,喝得很少。

    郭时风虽是独饮,渐渐却来了兴致,又道:“这里没有外人,外面的四名卫兵都是我的亲信,绝不会偷听咱们的谈话,还会替我看着船夫。咱们尽可放言纵论,础弟以为宁王如何?”

    “郭兄这是有点喝多了。”

    “我清醒得很。”

    “既然清醒,怎么敢在背后议论自家主公?”

    “谋士与将军不同,既要得主公信任,又要维持一点疏离,以免当局者迷,便是将军,也有将在外不受君命的时候,何况你我?础弟不敢谈议,我先来。”

    “洗耳恭听。”

    “先说好处,宁王为人坚忍,不惧艰险,劝别人冒险费尽口舌,对宁王却要劝他少冒些险。乱世之中本无坦途,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却没几个人能够理解,每每都要‘万全之策’,真是可笑,若有‘万全之策’,还是乱世吗?宁王没有这个毛病,他敢抢,也敢舍,我以为他会过于贪图女色,可他将栾太后留在石头城,没有带在军中,让我安心许多。”

    “宁王的确如此,咱们此去益州,马上要见的就是一位‘万全之策’。”

    “宁王还有一个好处,能屈能伸,屈礼而不屈志,不用担心他会半途放弃。”

    “像我就害了许多人,其中包括郭兄。”

    “哈哈,础弟别想太多,但是话倒没错,退位的确会害许多人,但也救了许多人,不管怎样,如果有选择的话,我宁愿胆战心惊留在宁王身边,也不愿踏踏实实追随……础弟这样的人。”

    徐础笑着点头,不以为意,“还有别的好处吗?”

    “这两条就够了,别的都在其次。”

    “有好必有坏。”

    “刚猛太过,说是能屈能伸,却只能假屈,不能真屈,一怒之下,无人可劝,我只盼宁王能够一鼓作气,只要他能站稳脚跟,天下无人是他的敌手。”

    在郭时风嘴里,宁王的“坏处”也像是“好处”,徐础道:“我与郭兄看法相似。”

    “相似就无趣了,础弟肯定还有别的看法。”

    “宁王……我不喜欢宁王。”

    “哈哈,础弟还真说到点子上了,喜欢宁王的人不多,真的不多,但是一想到宁王前途无量,又都不愿离开。”

    “宁王不是唯一有资格争鼎的人。”

    “还有谁?梁王吗?若论交情,十个宁王比不上一个梁王,若论英雄,却要反过来,十个梁王比不上一个宁王。留在梁王身边,我只需记住‘大梁帝胄’四字,就能衣食无忧,过得踏踏实实,至少是梁王的心腹之一。只要梁王不败,我永远不用担心自家安危,可是梁王能够不败吗?”

    “梁王败在何处?”

    “有名而无实,志大而才疏,他在东都收集到不少前梁遗物,出征冀州时带走不少吧?”

    徐础点点头。

    “梁王不带妻子,不带重臣,不带百姓,却带无用之物,此其所以必败也。”

    徐础轻叹一声,“可惜梁王执迷不悟。”

    “他是不可能醒悟的。础弟还看重谁?”

    “单于。”

    “单于……论不得,他若夺得天下,我不意外,他若一败涂地,甚至身死名灭,我亦不惊讶。无它,单于以贺荣人的招数压服中原群雄,力胜则安,力衰则溃,无可论说。”

    “陈病才。”

    郭时风想了一会,“此人确有些深不可测,见我而怒,但不是真怒,号称勤王、推崇湘东王,皆非出自真心——我对他了解太少,要听础弟的想法。”

    “陈病才真心未露,就有如今之势,一旦张扬,威不可量,他有湘、广两州以为后盾,虽是散州,但是据我所闻,对他颇为忠诚,只论根基的话,唯有淮州盛家能与之相提并论。”

    “盛家与蜀王皆无大志,陈病才如果真有野心,倒是不可小觑,但是兵多而不强,将广而不猛,冒险渡江,远离湘、广,他想成就大业,必须熬过襄阳之战。”

    “陈病才与宁王势同水火。”

    郭时风笑道:“宁王争夺天下,第一步先要稳固江南,与湘、广必生争执,只是没想到,双方在江南没遇上,却在襄阳碰面。或许不用等此战结束,陈病才就已不再是威胁。对他来说这是件好事,野心尚未显露,能留一个忠臣之名。”

    “郭兄以为陈病才不是宁王对手?”

    “除非我看错人了,否则的话,陈病才在宁王面前过不了三招。”

    “我倒觉得陈病才能坚持一阵。”

    “等咱们从益州回来,便见分晓。”

    “还有一个人没说起。”

    郭时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露出明显的醉意,“哪位?晋王?还是渔阳?”

    徐础犹豫一下,“晋王。”

    郭时风笑道:“础弟还记挂着渔阳,但是天成气数已尽,而且就‘尽’在础弟手中,断无起死回生之理,况且那只是一名女子。至于晋王,倒是可以说说。”

    郭时风给自己倒满酒,“晋王曾有机会,当初他若能说服其父称王,内固并州,外连群雄,两三年之后再图进取,形势就不会是今天这样,可晋王太急,急于称王,急于攻占东都,急于弑父夺权,结果内外交困。晋王的机会过去啦,襄阳之战无论胜败,于他都没有好处。”

    晋王已打算退回并州,徐础对谁都没说,这时也依然守口如瓶。

    “说来说去,大势未定,或许还有新英雄崛起。”

    “机会不多,连晋王尚且难再出头,何况其他人?础弟别再犹豫,早日追随宁王,至少还有从龙之功,等到大势已定,础弟落在人后,只能抢些残羹剩炙。”

    “我胃口小,有些残羹剩炙也就够了。”徐础笑道。

    郭时风醉眼朦胧,“础弟的野心才真是深不可测。”

    两人一直聊天傍晚,船只靠岸停歇,才撤去酒菜,躺下休息。

    徐础喝得少,觉也轻,夜里被一阵脚步声惊醒,没有睁眼,只是侧耳倾听。

    郭时风走到舱外,向一人小声交待:“带上这封信,即刻回去见宁王,不可耽误,务必亲手……”

    剩下的话听不太清,徐础微微一笑,这次谈论之后,郭时风已将陈病才视为大敌,大概就是为此写信提醒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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