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郭时风再开口时,脸上略显诧异,随即又露出笑容,“徐公子打算将祸水引向晋王?嗯,亲兄弟尚且可以断绝关系,何况结拜兄弟?”

    徐础知道自己不能再说下去,起身道:“宁王志向深远,眼下蛰伏一方,早晚当有龙腾之日,对天下群雄孰强孰弱、孰先孰后,想必心中有数。说之无益,咱们去追梁王吧。”

    两人骑马出发,留随从收拾亭子里的残局。

    一路无话,两人追上队伍时,天色将晚,营地已经立好,这一天又没走多远。

    营地深处传来几声惨叫,徐础道:“梁王每日杀人以立威,心中必有犹豫不决之事。”

    郭时风笑道:“徐公子小心,虽是故交,也得在意王、臣之别,你这句话若被梁王听到,当惹大祸。”

    “郭兄曾经问我是不是以为梁王没有争鼎之资,这就是我的答案。”

    郭时风一愣,“徐公子……”边笑边摇头,不知是赞赏还是警示。

    马维连一块稳固的地盘都没有,就急于确立君臣之分,只凭这一点,徐础就不看好他。

    帐篷里,于瞻比平时要高兴些,见到徐础也不说话,只是微点下头,目光闪烁,似乎在等徐础先开口询问,良久之后,他终于忍不住,“寇先生得到召见了。”

    “是吗?”徐础坐在铺上,感到有些疲倦。

    “军中的一些书吏、幕僚先后推荐,梁王深受触动,扎营不久,就亲自去寇先生帐中拜访,邀请他去自己帐中饮酒,这时正在交谈呢。”

    “我也有些饿了,军中的晚餐呢?”

    “呃……我以为你在外面吃过,所以没留。”

    “没关系,我可以坚持到明天早晨,或许晚上也有人请我喝酒呢。”

    于瞻对徐础的冷淡态度大为不满,“徐公子这是嫉妒了吧?寇先生的口才虽然不如徐公子,但是精擅微言大义,必能说服梁王退兵。”

    “什么样的‘微言大义’?”

    “邺城乃朝廷所在,一旦倾塌,天下无主,必将大乱,生灵涂炭,梁王进一步,将成千古罪人,退一步,则为安邦定国之重臣,以梁王现在的局势,与其为淮州马前卒,不若转投邺城做中流砥柱。”

    “‘大义’是有了,‘微言’差一些。”

    “我嘴笨,寇先生说得肯定比我好多了。”

    徐础笑道:“寇道孤不会说这些。”

    “嘿,徐公子不相信‘大义’,就以为别人也不相信?”

    “我相信‘大义’,就因为我相信,所以我知道梁王不会被这种话劝服,寇道孤也不会在这上面浪费口舌,他想方设法要见梁王,与邺城无关。”

    于瞻露出一丝鄙夷,“徐公子以为寇先生要公报私仇?徐公子特别受不得冷落吧,总要将一切事情都想到自己身上。”

    徐础想了一会,点头道:“我的确厌恶冷落,回想起来,我就是因为受到冷落,当初才做出刺驾之举。”

    于瞻微微一惊,他听说过刺驾的传闻,只是没想到会亲耳听徐础说出来,“刺驾、改姓、称王、夺谷……怪不得徐公子不相信大义,在你身上,从来就没有过大义。”

    徐础笑了笑,无心争辩,仰面躺下,喃喃道:“还得再等等。”

    于瞻产生不久的一点好感,再次荡然无存,哼了一声,转身出帐,不愿与此人共处一室,军营里不能随意行走,他宁愿站在门口,或者与同行的邺城士兵挤在一起。

    徐础不知不觉入睡,半夜被一阵饥饿唤醒,帐中没有食物,他只能咽咽口水,后悔白天与郭时风交谈时,只顾着喝酒,没多吃点食物。

    于瞻仍没回来,徐础一时睡不着,仰面发呆,思过谷“修行”对他最大的影响就是学会了“再等等”,心中一点也不着急,无论前景如何,都要等时机到来,才能实现。

    外面有人咳了一声,“徐公子?”

    “请进。”徐础挺身坐起。

    有人掀帘进来,大概是觉得黑暗,转过身去,从外面要来一盏灯笼,重新进来。

    帐篷里一下子变得明亮,徐础不太适应,过了一会才看清来者,颇为意外,“乔先生!”

    来者正是乔之素,将灯笼放在地上,坐在对面于瞻的铺位上,点点头,好一会才道:“是我。”

    “这真是意外之喜。”徐础笑道。

    乔之素轻叹一声,“我已在梁王帐下担任幕僚。”

    “恭喜。”徐础没有追问。

    “我只为保住性命。”

    “理解。”

    “而且邺城也非久居之地。张氏昏庸已久,非一日能改,皇帝太年轻,虽有夺权之雄心,却从未显露过人之处,说实话,当初劝徐公子共同对付湘东王,非我本意,只为讨主上欢心。”

    “所以我也没有接受。”徐础笑道,已经猜出乔之素的来意。

    “湘东王与济北王叔侄二人,直到现在也没认清形势,还以为身份不变、地位仍存,迄今发生的一切变故都是意外,只要他们稍微努力一些,天下自然还归张氏所有。”

    “两王确非中兴之主。”

    “欢颜郡主……唉,可惜她只是个郡主。”

    “嗯。”

    乔之素沉默一会,突然抬起头,“邺城没有希望,徐公子想必看得清清楚楚。”

    “我从未对邺城心存希望。”

    “既然如此,徐公子为何要为邺城做说客?有人说徐公子是为还情报恩,我却不这么觉得,我以为徐公子必有更深的原因。”

    徐础的确是为还情,但他现在不想透露,笑道:“知我者,乔先生也。邺城固然难成大事,但不该亡于当下。”

    乔之素点点头,“劝人先要取信,取信之法莫过于结交。徐公子所欲劝者,乃是王者,本来就难,以敌方使者身份来劝,难上加难。”

    “不必多说,我明白乔先生的意思。再等一等,梁王很快会明白,与归附者相比,他更需要一些‘敌方使者’的意见。”

    “徐公子等不到,再过三天,梁军就将对邺城发起进攻。邺城那边已经同意梁王派使者进城——徐公子还没听说这个消息吧?”

    “我与邺城音信隔绝。”

    “邺城已有投降迹象,徐公子还要为之奔走?”

    “邺城是降是战,由他们自己做主,我只在意大势走向——尹大人到秦州多久了?”

    “尹大人?他……应该到了……我不清楚。”乔之素被问个措手不及,回答得有些慌乱,“徐公子怎么突然想起尹大人了?他的确先我们一步离开,躲过了梁军阻拦,但是只身一人,随从士兵不过数十,前方是皇甫家据守的潼关,后方是梁王派出的追兵,这时候估计已然落网。”

    “真是遗憾,我原以为尹大人能够带回冀州军,不过只要确切消息还没传来,就不能说他失败,对不对?”

    “尹大人即便顺利进入秦州,赶到西京,也是远水难解近渴。”

    “远水可解远渴,冀州军虽无法及时回援邺城,但可以顺势攻入并州。沈家一旦势危,贺荣部就会将其抛弃,改而支持邺城,数十万骑兵蜂拥南下,梁王即便夺下邺城,仓促之间,能挡其锋?”

    乔之素笑道:“徐公子想法不错,但是……太多想当然,秦州形势复杂,尹甫哪能那么容易稳定军心?又如何说服将士随他进攻并州?西京城中的降世军难道坐视不管?即便冀州军真敢进攻并州,晋王占据地利,说败就败?”

    “所以还要再等等,乔先生初为梁王效力,尚未立功,何不趁机进谏,请梁王多等几天,一旦形势明了,乔先生此功不小。”

    乔之素笑着摇头,“为十分之一的大功,却要冒十分之九的风险,这种事情我不做,徐公子也找不到人愿意做。”

    “唉,只好我自己出面。”

    乔之素奉命来劝徐础归降,原本就没抱太大希望,奉命行事而已,这时起身道:“该说的我都说的,梁王若问起……”

    “乔先生剖心沥胆,将福祸说得清清楚楚,是我自己固执,非要再等。”

    “多谢。”乔之素拱手告辞。

    于瞻正好回来,与提着灯笼的乔之素打个照面,互相点下头,擦身而过。

    于瞻也不跟徐础说话,脱下鞋子,合衣躺在铺上,过了一会,突然坐起来,大声道:“我记得他是谁了。”

    徐础躺在那里也没睡着,“于公子想起什么了?”

    “刚才走出去的那个人,就是与你在思过谷里商议阴谋的人,我虽然只看到侧脸与背影,但是绝不会认错。”

    “刚才那位是乔之素,曾是大将军的幕僚,后转投济北王,前几天刚刚转到梁王帐下。”

    “原来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乔之素绝非小人,只是还没找到明主,于公子对乱世之人不要太苛刻。”

    “嘿,你们是一类人。”于瞻躺下,认出乔之素,令他想起自己上告却受冤的事情,既悲且怒,“寇先生仍在梁王帐中,看样子是要秉烛夜谈,这是一个好兆头——对邺城是好兆头,对徐公子却未必。”

    “你相信我的话了?”

    “寇先生即便在梁王面前说些什么,也是应该的,这不叫公报私仇,而是公私兼济,毕竟恶事都是你自己做下的,不能不认。”

    徐础笑道:“寇道孤不提那些‘恶事’还好,一旦提起,梁王更要聘我为臣。于公子还不明白吗?现在是乱世,群雄要的就是擅长‘行恶’之人。”

    于瞻好不容易才想好这套说辞,被徐础几句话驳倒,他又一次无话可说。

    徐础闭上眼睛,喃喃道:“能引起梁王秉烛夜谈的兴趣,你猜寇道孤说的是大义呢,还是如何行恶?”

    于瞻更加无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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