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苗军 (下)

    一个屠杀起自己族人來毫不手软的家伙,绝不值得相信,

    老兵阿达沒读过四书五经,也沒学过什么天地纲常,但是多年來在山中与豺狼虎豹搏杀的经历,却令他获得了另外一种智慧,

    比任何书本上说得都直接,也比任何圣人之言都简单易懂,

    狼成群,豺成队,即便是最蠢笨的野猪和狗熊,都会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在天地之威面前,任何独行者都难长久生存,山民们的寨子和也是如此,团结和忠诚,是生存和延续的根本,如果一寨一洞出了反骨仔,则整个寨子很快就要面临覆灭的命运

    而收留了反骨仔的寨子,早晚也必遭天罚,因为那个反骨仔既然能毫不犹豫地出卖自己的族人,出卖起不是族人的收留者之时,同样也会毫不犹豫,

    下一个瞬间,孟丹阿哥周围的十几名山民,全都陷入了沉默当中,沒有人再反驳老兵阿达的话,大伙或者以目互视,或者低着头把玩腰间的散碎骨头,谁都不想再言语,也不敢再去想何时能回家,这个明显沒有答案的问題,

    “姓张的心肠早就烂沒了,你们看过他的眼神沒有,一点儿人气都不带,我活了这么多年,沒见过如此冷酷的眼神,一丝人气都不带,一丝都不带啊,”又过了片刻,老兵阿达朝着面前的火堆扔了块木柴,地补充,

    红星一下子窜起老高,浓烟卷着山间的血腥气味,钻入人的眼睛,熏得大伙一把鼻涕一把泪水,但是,火堆旁却沒有人抱怨老兵阿达的动作粗鲁,也依旧沒有人再站出來反驳老兵阿达的话,因为他说得,全都是事实,

    姓张的沒拿他的同族当人看,那么他就会拿大伙当人看么,答案很显然,每个人心里都清清楚楚,

    山民们沒有自己的文字,却通过另外一整套办法传承自己的文明,而那些流传下來的歌谣里,无一不陈述着某个铁律,

    狈给狼王出主意猎杀野鹿,不是因为他对狼王忠诚,而是他天生沒有前腿,而一旦狼王老去,狈的牙齿就会从身后咬断他的血管,然后蹦蹦跳跳地依附于新的狼王,哪怕为此祸害光先前的整个族群.....(注)

    “噢,,呜呜,”群山之间,有苍狼在嚎叫,深远而悠长,就像在召唤已经死去的英雄,

    火堆旁,骠骑将军,江浙行省左丞,浙西宣慰使,飞山蛮土司杨完者通贯,猛地站了起來,极目远眺,

    月光很亮,却不足以照见三里之外的岩石草木,在阴暗处,仿佛有很多猛兽在悄然潜行,随时都可能靠到他身边來,猛然露出冰冷的牙齿,

    “大哥,怎么了,”杨完者的两个弟弟,杨通泰和杨通知也警觉的站了起來,手按腰间刀柄,低声询问,

    “不是,应该沒人,”杨完者的目光四下扫了扫,轻轻摇头,“也许是我最近太累了,总觉得被一头猛兽偷偷盯着,但是那边.....”

    说着话,他抬起右手,苦笑指向远处的暗之地,“那边我记得是一片断崖,除了猴子,谁也不可能爬得上來,”

    “倒也是,”杨通泰和杨通知二人摇头而笑,按在刀柄上的右手缓缓放松,“朱屠户打仗,全靠着大炮,几百上千斤的东西,他怎么可能从断崖处背上來,”

    “徐达用兵,素來都不喜行险,真的要跟咱们交手,无论是走新安水东面,还是走衢州,都比直接翻越白起岭强,”

    “我也是怎么觉得,”杨完者闻听,笑着轻轻点头,“山中作战,咱们兄弟还真不怕任何人,但小心使得万年船.....”

    猛然间语风陡转,挥了下胳膊,断然做出决定,“矮子,你带五百弟兄,去摩天崖那边看一眼,我今晚总觉得那地方好像不太对劲儿,”

    “知道了,”湘南老爷峰下三洞的少洞主,苗军副万户钟矮子像只吹足了气的猪尿泡般从火堆旁跳起來,大声回应,

    他是杨完者最赏识的猛将之一,无论是忠诚度还是做事能力,都非常可靠,接到命令之后,随手周围几处火堆旁画了个圈子,就纠集起五百名擅长攀援的族人來,带着他们一道,飞一般向目标处奔去,

    杨完者则目送着弟兄们离开,然后将面孔转向坐在自己脚边假寐的一名六旬老翁,带着几分试探地语气垂询,“弼公,你真的有把握给朱屠户致命一击么,那厮可不是彭和尚,自出道以來,好像还沒打输过,”

    弼公,是他对张昱张光弼的敬称,受过完整汉学教育的他,非常明白谋士的重要性,而事实也证明,老儒张昱值得他这份敬意,三年前的武昌之战,就多亏了此老献计,苗军才能将人数远超过自己的天完红巾诱入林地,然后一把火而焚之,

    虽然过后张昱对被俘红巾将士之狠辣,连杨完者这飞山蛮的少土司都觉得有些残酷,但想想此人跟红巾贼之间的巨大身份差距,杨完者也就释然了,

    像张昱这种巨富之家,又曾经到大都城拜见过皇帝的读书人,在湘南山中至少得是一个大寨主,而红巾贼是什么,不过是寨主家干粗活的奴才罢了,奴才们不肯老实蹲在牲口棚中干活,却抢了主人的家大屋,吃光了主人家的粮食,主人带兵抓到了他们之后,能善待他们么,张昱向自己提议活埋了他们,显然是大发慈悲,要是换了自己对待山寨中的逃奴,绑在毛竹上活活让蚊子盯死才痛快,

    消除了心中的疙瘩之后,杨完者对张昱愈发信任有加,投桃报李,张昱替杨完者谋划时也越发尽心尽力,不但帮着他对付红巾军,而且帮着他想办法跟朝廷讨价还价,骗取更高的官位和更多的支持,可以说,杨完者能从众多苗军将领中脱颖而出,并且在其父亲和叔叔兵败身死后,地位依旧扶摇直上,张昱在其中功不可沒,所以,随着时间推移,杨完者也就越來越倚重张昱,非但自己以弼公称之,甚至还严禁身边任何人直呼后者之名,

    今天,当他再度感到不安时,自然而然地,就又想起了“弼公”,而后者也反应足够迅速,猛然睁开了眼睛,大声回应,“那是他从前沒遇到将军您,“将军别忘了,您自从出道以來,也是每战必克,”

    话音落下,杨完者心中的紧张,就立刻又放松了许多,笑了笑,非常谦逊地说道:“那是因为弟兄们肯拼命,而弼公您又不嫌杨某愚钝,”

    “将军过谦了,”老翁张昱被夸得眉开眼笑,花白的胡子与满脸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极了一头正在讨食的野猫,“将军乃名将之后,天授英才,又肯礼贤下士,推赤心以待人,试问将军不百战百胜,谁还能百战百胜,倒是张某,侥幸赖将军而成名,”

    “弼公,您老又在故意哄我高兴,”杨完者狈夸得浑身通泰,却强装出一幅愠怒的表情呵斥,“要是这次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我看您老怎么收场,,”

    “不可能,老夫可赌项上人头,”老翁张昱对谋主,对他自己,都极有信心,立刻摇摇头,大声说道:“兵法云,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那朱屠户急于消除内忧,竟不惜千里挥师,去劫掠泉州,其兵马不动则已,一动,就已经有败无胜,”

    “其二,”不待杨完者质疑,他又迅速补充,指点江山,成竹满腹,只可惜身体实在太差了些,说话时明显中气外泄,听起來效果至少打了一半儿的折扣,“朱贼乃朝廷的心腹大患,以往他凭着江河之险,火器之利,死守淮扬,朝廷也拿他沒太好的办法,而这次他麾下兵马倾巢而出,满朝文武只要都不是瞎子,肯定会把握住良机,即便把握不住,朱贼为了确保老巢不失,也只能选择速战速决,”

    “其三,”猛然间伸出三根手指,老翁张昱继续运筹帷幄,这一刻,宛若王猛附体,张元重生,“朱贼以往用兵,全凭火器犀利,而火器这东西,最大的缺陷就是消耗太迅速,对补给要求严苛,所以张某才给主公献策,让开建德,暂避朱贼锋樱,只要淮安群贼匆忙而过,主公就可以直插其背后,断掉其运送辎重之道,届时,主公与石宜抹孙一北一南,定然让朱屠户死无葬身之地,”(注2)

    越说,他思路越通畅,越说,他语气越兴奋,脸色微红,山羊胡须在胸前飘飘荡荡,仿佛目光穿越了时空,已经看到了朱重九授首刀下的那一刻般,

    杨完者,杨通泰、杨通知,还有周围的其他苗军将领,如李才富、肖玉、蒋英、刘震、李福等听他说得天花乱坠,不知不觉间就受到了感染,忍不住举起双手,抚掌赞叹,“善,大善,若真如弼公所言,主公您就直接挥师杀入扬州,抢光他们钱财,抢光他们的女人,烧光他们的房子,然后让朝廷封您为扬州王,咱们兄弟也过几天舒坦日子,”

    “抢光他们钱财,抢光他们的女人,烧光他们的房子.....”

    “抢光他们钱财,抢光他们的女人,烧光他们的房子.....”

    “抢光他们钱财.....”

    周围的亲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本能地扯开嗓子附和,

    “啊啊哦,嗷嗷,啊喔,哇哦喔喔喔-----”更远处,各部大小祭司齐声吟唱,每一个节拍中,都带着无比的庄严,

    谁说山民就活该永远居住于山中,如果沒见识平原的繁华也罢,见识过了之后,除了那些直心肠的大头兵之外,哪个上层人物,会愿意回山区去过那种闭塞而又无聊的日子,

    而蒙元朝廷当年,也不过和山民们一样,从几个寨子起家,但是其最后,却能夺下这花花江山,

    汉人有句话叫,风水轮流转,

    蒙古人的风水转完了,

    下一轮.....

    “啊啊哦,嗷嗷,啊喔,哇哦喔喔喔-----”

    “啊啊哦,嗷嗷,啊喔,哇哦喔喔喔-----”

    “啊啊哦,嗷嗷,啊喔,哇哦喔喔喔-----”

    群山之间,回声荡漾,宛若地狱里的恶鬼,全都钻了出來,对着天空的圆月载歌载舞,

    注1:狈,传说中的一种生物,似狼但前腿短,需要由狼背负着前行,但狈的狡诈胜过狐狸,可以帮助狼王指挥狼群,更好地扑杀猎物,所以狼群中有了狈之后,就能迅速发展壮大,

    注2:王猛是前秦苻坚的丞相,张元是西夏的国相,二人都在入侵者帐下,建立了赫赫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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