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生意 (下)

    來得是朱屠户,一天破一城的朱屠户,连淮安、高邮和扬州这种雄城,都挡不住他倾力一击,胶州城的土墙才一丈七尺多高,在他老人家前面,还不就是个小土包,让大伙谁都沒有九条命,怎么可能听一个毛孩子的几句忽悠,就去捋他老人家的虎须,,

    转眼之间,敌楼和城墙上的官吏、士兵就跑了个七七八八,谁也沒能留住的多图无法接受自己亲眼看到的事实,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脸,放声嚎啕,“呜,呜呜,呜呜,蒙古人,你们把蒙古人的脸,你们怎么能.....”

    从小到大,他所听到的,都是自己的祖先如何勇敢善战,如何如何以一部之力整合草原,进而向西灭国无数,向南灭金吞宋,所向披靡,却万万沒有想到,真正在需要表现勇气的时候,自己的父亲、叔叔和同胞们,居然跑得一个比一个快,

    认知和现实之间的巨大的落差,令他不敢再睁开眼睛,宁愿就这样蹲在城墙上,直到被杀进來红巾军砍成碎块,

    “行了,不要哭了,赶紧擦擦眼睛站起來,还有事情必须由你來做呢,”正哭得天昏地暗间,耳畔却又传來了胶州商行大管事张昭的声音,带着几分焦急,但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你.....?”多图诧异地抬起头,看到后者将一块面巾递到了自己眼前,是淮扬那边产的棉布提花面巾,远比市面上常见的棉布柔软,双面还用某种很特别技巧,提出了厚厚两层棉花绒,用來擦脸再舒服不过,只可惜价钱稍稍贵了一些,寻常人家根本沒勇气问津,

    身为达鲁花赤家的长子,多图当然不会为了一块面巾而震惊,他震惊的是,平素见了谁都点头哈腰的商行大管事张昭,居然有勇气陪着自己一道留在城墙上等死,扭头细看,却发现不止是张昭,还有许多商户带來的家将、护院和伙计,也留了下來,每个人都紧紧攥着兵器,满脸惶恐,

    “当官的都能跑,反正只要上下打点好了,换个地方照样做官儿,”仿佛猜到了多图心中所想,胶州商行大管事张昭叹了口气,苦笑着解释,“但我们这些做买卖的,却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所以多图少爷,接下來的事情,还得由您出头,毕竟好歹也算是官面儿上的人,不像我,全都是些小商小贩儿,”

    “你,你们算哪门子小商小贩儿,”多图一把抢过毛巾,在脸上胡乱抹了几下,冷笑着嘲讽,

    平素他的父亲,胶州达鲁花赤耳由沒少叮嘱,欺负谁都可以,但是绝对不能欺负西市附近那十几家汉人和色目商贩,后者虽然地位不如他高,可背后站的,却全是大都城内数得着的权贵,真的把对方惹急了,甭说是他,连他老爹这个上州达鲁花赤,都得一起跟着倒大霉,

    “我们都是替人做事的,自己上不了台盘,”虽然被对方拆穿了身份,商行大管事张昭,却丝毫都不觉得尴尬,在大元朝,官商勾结是摆在明面儿上的事情,只有乡巴佬,也会少见多怪,因此,他淡定地拱了拱手,继续说道,“哪如您,生下來就带着俸禄和职位,走到那里都是一等人,”

    “一等人”三个字,被张昭咬得极重,多图听了,少不得又要冷嘲热讽一番,然而想到自家父亲带头逃跑的无耻行径,做人家儿子的嘴巴上说得再响亮,也赚不回什么脸面,不觉又叹了口气,低声回应,“行了,别废话了,眼下城墙上人都是你们的,想让我干什么,我敢不答应么,说吧,是把脑袋割下來,让你们去讨好敌军,还是带着大伙一起逃命,我都应下來就是,”

    “多图少爷果然是智勇双全,”商行大管事张昭用力拍了几下巴掌,大声夸赞,“如此,老夫就不绕弯子了,敌军眼瞅着就要杀到城门外,还请多图少爷带领我等,共同进退,”

    “共同进退,什么意思,”多图越听越糊涂,盯着对方那满是皱眉的老脸,迟疑着追问,

    “很简单,如果來得是海盗,咱们就推多图少爷为主,一起固守待援,”张昭深深地吸了口气,大声回应,“毕竟令尊是胶州的达鲁花赤,如果少爷您能带领大伙击败海盗,他今夜无论做过什么事情,都很容易被遮掩过去,”

    “好,就这么说定了,”多图想了想,用力点头,但是很快,他就又把眉毛挑了起來,盯着张昭的眼睛,继续大声追问,“如果來得是红巾军呢,刚才,你们不是说,來得是朱贼帐下的红巾军么,”

    “那就请少爷打着白旗,带着大伙出门迎降,”张昭点点头,毫不客气地补充,

    “想得美,老子宁可去死,”多图立刻就跳了起來,手指张昭,怒不可遏,“要投降,你们不会自己去,让我一个毛孩子出面,你们这些人在后面缩着,是什么道理,”

    “我们都是草民,您可是达鲁花赤家的长子啊,还吃着一份千户的俸禄,”胶州商行大管事张昭也不生气,后退半步,皮笑肉不笑地回应,“您出去给红巾军开门,怎么着也比我们面子大不是,再说了,令尊这一逃,即便平安到达了益都,过后少不得也要去大都城里头上下打点,届时有我们这些人出钱出力,还怕保不住他老人家的官职和性命么,”

    “你,你们.....”多图立刻被憋得满脸青zǐ,喘息了半晌,才喃喃地回应,“你们无耻,要去你们自己去,反正你们怎么着也是开城门,还在乎由谁來开,”

    “那可真不一样,”张昭摇摇头,继续循循善诱,“少爷您带着大伙出去装模做样一番,外边的人不知道城内官兵都跑光了,咱们还能讨价还价,让他们答应进城之后,不抢不杀,可如果我们这些草民直接开了城门,献城之功就沒了,人家进來之后,还不是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这.....”多图今年只有十六岁,即便再早熟,也猜不透几个老商人的真实想法,可对方说出來的理由,又实在太牵强了一些,瞪圆了一双铃铛大的眼睛,犹豫不决,

    他这边迟迟不肯替大伙出头,城外的“海贼”却不会等着他做决断,很快,灯光來到了东城门外,在距离城墙两百步之外的地方猛然停顿,然后迅速变换方向和形状,原地列阵,

    “如果多图少爷肯出面跟敌军交涉,令尊将來的官职,包在我家主人身上,”胶州商行大管事张昭,也不敢再耽搁时间,咬了咬牙,抛出自己能给出的最高条件,“如果做不到,身后多图少爷要杀要剐,张某绝不敢还手,”

    “我阿爷要一个辽阳行省的上州达鲁花赤,”多图知道,自己其实沒太多选择,也咬了咬牙,大声讨价还价,

    辽阳行省远在塞外,虽然寒冷了些,油水也远远少于胶州,却沒有红巾贼的骚扰,以他父亲耳由的软蛋性格,刚好可以躲在那边混个逍遥自在,

    “好,”张昭毫不犹豫地点头,

    “给我把火把挑起來,我先看看城外來得是谁,”见对方答应得痛快,多图索性也豁了出去,豪不客气地发号施令,

    张昭等人就怕沒人当傀儡,既然多图肯出头,其他细枝末节,根本懒得计较,立刻让伙计们把敌楼上的火把和灯球全给点了起來,将城门上下,照得亮如白昼,

    “胶州达鲁花赤之子,大元武宁郡侯之孙,世袭上千户多图在此,來者何人,速速通名,”少年人立刻进入角色,带着几分悲壮走到最亮的一颗灯笼底下,扯开嗓子自报家门,

    “胶州达鲁花赤之子,大元武宁郡侯之孙,世袭上千户多图在此,來者何人,速速通名,”商行大掌柜张昭使了个眼色,立刻,无数大小伙计,齐齐扯开嗓子大声重复,

    城外的淮安军将士,显然正如张昭先前判断,根本不知道城内的官员和守军已经逃光,正准备着等攻城器械推过來后,立刻参照攻打宝应时的方式,对城墙进行凿孔爆破,听到敌楼中传來的喊声,愣了愣,扯开嗓子回应道:“我们是淮安革命军第五军,城里的人听好了,立刻开门投降,我淮安军乃仁义之师,从來沒杀过俘虏,也沒洗劫过任何城池,”

    “你们真的是淮安军,”多图的心脏先是一沉,随即涌起一阵轻松,全结束了,如果來的是海盗,根据他刚刚与张昭等人达成了约定,还有机会殊死一搏,來得既然是淮安军,除了跟对方谈投降条件之外,他沒有其他任何选择,

    “是淮安军,否则队伍不会这么整齐,”

    “他们的旗号我见过,应该就是淮安军,”

    “赶紧跟他们谈吧,别耽误功夫了,哪怕出一些劳军之资,咱们也认了,根本不可能挡得住的,”

    ......

    身背后的议论声一一传來,清晰地落入多图的耳朵,隐隐的,竟带着几分喜悦,

    正所谓,桃李无言,下自成蹊,淮安军的好名声,虽然平素看起來沒什么用,此时此刻,却极大地瓦解了城中各类人等的抵抗之心,反正即便是蒙古官员,落入朱屠户手里,只要以往无大恶的话,也能由其家人花钱赎回去,大伙都是些平头百姓,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充其量,是损失些财货罢了,况且人家淮安军,还未尝有过趁火打劫的先例,

    “末将可以打开城门,但,但贵军必须保证,入城后,秋毫无犯,”知道即便自己下令抵抗,也沒人肯听从,多图又深吸一口气,大声向城下喊道,

    主动投降的滋味不好受,但是,他至少保住了自己的父亲,当然,这一切建立在张昭等人言而有信的前提下,如果商行过后反悔的话,也许,多图今后就只能去做一个刺客,偷偷为全家人讨还血债了,

    “末将可以打开城门,但,但贵军必须保证,入城后,秋毫无犯,”

    “末将可以打开城门,但,但贵军必须保证,入城后,秋毫无犯,”

    “末将可以打开城门,但,但贵军必须保证,入城后,秋毫无犯,”因为知道來的是淮安军,商行的护院和大小伙计们,喊得格外有底气,

    一片呐喊声中,城外的灯河,又开始快速变化,中间分开一条道路,有名将领举着个价格昂贵的玻璃灯笼,从后边大步走了上來,操着一口流利的蒙古话,大声喊道,“城上是谁,是多图兄弟么,你可认得我,你阿爷,耳由大人还好么,”

    “你是谁,”正等着对方答复的多图,沒想到淮安军中还有蒙古人,并且好像还跟自己非常熟悉,愣了愣,将身体探出城墙外,瞪圆了眼睛细看,“你是.....?”

    “我是帖木儿,上万户秀一家的帖木儿,你不认得我了么,”城外的红巾将领越走越近,越走越近,转眼已经进入了弩箭的精确射程,脚步却丝毫不肯停顿,“多图,你个小兔崽子,你又皮痒了不是,”

    “帖木儿哥哥,怎么会是你,我认出來了,你是,你是玉里伯牙吾氏的帖木儿,”多图眼前,立刻闪过一个憨厚的笑脸,秀一叔叔家的帖木儿,从小带着自己下海摸贝壳的兄长,某一天忽然就被皇上下令抄了家,然后押到了不知什么地方,从此鸟无音讯,沒想到,兄弟两个失去联系多年后,今夜居然又在两军阵前重逢,(注1)

    “快给我把城门打开,少给我装大头葱,你几时听说过我们淮安军,曾经杀人放火來,”俞通海在脸上用力抹了一把,换了汉语大声喊道,“赶紧着,别瞎耽误功夫,我们大总管是真正的英雄,从沒亏待果然任何人,麾下的的人也不分三六九等,只要你有真本事,就沒人敢贪了你功,你过來,咱们哥俩一起保他打江山,就你们父子那两下子,千万别犯糊涂,信不信我现在就把城墙给你弄塌了,前后连半个时辰都用不了,”

    “帖木儿,你是帖木儿哥哥,”多图忽然觉得好生委屈,扯开嗓子,哭叫着朝马道处跑去,“开门,开门,给帖木儿开门,他也是蒙古人,他现在是淮安军的大将,”

    “大管事,”眼看着多图的身影就要冲下城墙,张昭身边的家将悄悄将角弓拉开,低声请示,

    事情到此,已经彻底脱离商行掌控,所以最佳的选择,可能就是把多图杀掉,然后趁着红巾军沒打进來之前,大伙从西门逃走,

    “不着急,”大管事张昭非常镇定地摇摇头,否决了对方的提议,“先派几个人去开门,咱们刚才的条件,朱重九的人已经听到了,这笔生意,未必不能继续做,”

    “是,”家将躬身答应,快步追过去,带着伙计们冲向城门,

    城门“吱呀”一声,从里边被拉开,

    日进斗金的胶州城,彻底裸露在淮安军面前,

    注1:正史上,俞通海的父亲俞廷玉,蒙古名字为秀一,乃世袭贵族,玉里伯牙吾氏,但父子二人却被逼得走投无路,不得已做了水贼,后來投靠的朱元璋,都成为大明朝的开国功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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