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公子没让你回话,汝也敢多嘴!”所有人都呵斥了出来,几乎是同时,看女子的目光已如看个死人。

    “请公子以大局为重。蛮夷不识中原礼法,还望公子万勿计较。”柳禛也连连磕头,慌忙为女子求饶。

    然而,江离只是懒懒地动了下,让自己在圈椅里以一个舒服地姿势瘫着,连眼皮也没抬:“本公子命人给了你数套中原女子的衣饰,你就配了这身来?”

    诸人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女子衣饰,顿时,俱倒吸了口凉气。

    白。没有一丝杂质的雪白。除了肌肤墨发眉眼,女子浑身上下,都笼罩在一层雪白中。

    雪白的鲛绡云罗宫制襦裙,上面以银线绣满流云纹,动摇间,宛如天光云烟相随,同样雪白的湖绉白缎镶边大袖衫,飘飘曳曳,好似冰雪为线云为针,白鞋白帛,竟无半点其他的颜色。

    而女子墨发七尺,云鬟高耸,梳了个寻常的如意髻,也无金碧之饰,仅簪了枝当季盛开的白杜鹃花,连枝子上的叶儿都被摘去,独独留了攒雪般的朵瓣。

    除此之外,薄施胭脂,眉心一点雪白云钿,再无任何粉饰。

    “公子息怒!”柳禛最先缓过神来,立马拜倒,同时转头怒斥女子,“汝可知,浑身着白,在我大魏乃是丧事之饰。如今海清河晏,主上圣明,你着一身白丧,到底居心为何!”

    女子不惧不怒。有些无辜地眨了眨眼:“我尔玛尚白,此乃神明之色,天地间圣洁之至(注1)。再者,你们又没提前说不许浑身着白。是你们错在先,怎么还怪我了?”

    “区区蛮夷,辱我汉礼,休得口出狂言!”这次不待柳禛,诸人都眼一瞪,异口同声地怒喝。

    千夫所指,生死难测,女子依然面不改色。随意地耸耸肩:“立盟的是你们,骂的还是你们。你们中原人真是古怪。”

    眼看着两方闹起来,一直擦剑的江离忽的吐出一个字——

    “羌。”

    “什么?”女子和诸人下意识地住了口,一愣。

    “我大魏称呼尔等为羌。本公子不管你们称呼自己是尔玛还是其他(注2),但如今顺我中原患难相恤,尔等便该遵我大魏习俗。”江离语调阴冷,却是没抬头,“称呼自己为羌。”

    柳禛诸人也意识到这点不妥,立马挺直腰板,抬起下颌,准备顺着江离的话,搬出中原大义,逼女子改口自称,然而后者只是眉尖蹙了一下,片刻,便舒展开来。

    “羌就羌咯。我尔玛,不,我羌子民遵从盟约,也望大魏与我同心。神明在上,不可欺瞒。”

    诸人准备好的三纲五常顿时落了空,大有失去个显示中原渊源的机会而遗憾。柳禛清咳两声,满意地点点头:“汝一边着了魏衣,也要遵从羌人尚白的传统,一边唤了十几年的自称,改口又改得这般快。汝说我们中原人古怪,看来羌人也不落下风。”

    不动声色的嘲讽,让诸人都窃笑起来。衬得独自跪在堂中的女子,愈发单薄,愈发孱弱。

    然而,女子依然无羞无恼。只是淡淡地一挑眉:“罢了。之前我说你们古怪,算我不是,如今你也还回来了。我们两清。”

    简简单单的一句,率率直直的退步。再次让诸人准备好的明枪暗箭,唇枪舌战,都哑在了喉咙里。

    柳禛一愣。名扬天下名为伏龙的他,第一次感到了棘手,是那种遇到从未见过的棋,而乍然手生的棘手。

    大殿里的气氛忽的有些尴尬。

    良久,江离率先开了口:“你这么一身白在我中原地界上,又没发丧。只怕出了这门,被嫌晦气,会被街旁混混打死的。”

    毫无留情的警告。却让女子露出了一丝笑意:“公子在担心我么?”

    “担心?”江离玩味着这两个字,也笑了,却是一抹冷笑,一抹让人筋骨浸凉的冷笑,“你若横尸街头,就不是私事,而是大魏和羌人的怨结。本公子还没有这么蠢。”

    女子敛了笑。因为哪怕说这句话,江离也没有抬头,目光都一心凝在剑上,自始至终,没有瞥她半眼。

    女子嘟了嘟嘴:“那蓝色。一点点蓝色还好。”

    江离使了个眼色,便有侍婢会意,迅速地拿了一套簪钗到殿中来,簪钗通身点翠湖蓝,也是除了蓝,再无其他颜色。

    “也行。就这件罢。待我回了房中,明儿再换来。”女子接过簪钗,自己也瞧得满意。

    然而,江离冰冷的一句话,让她指尖一滞:“不用了。立马换。就在这儿换。”

    大庭广众,众目睽睽。让一个黄花大闺女,当着所有男子的面,重新挽发梳髻着钗,就算没有太出格,也是不能容忍的轻薄。

    打压。太过刻意的示威。

    诸人顿时响起了各种用意的蔑笑。江离低头擦着剑,不慌不忙。倒有侍婢马上端了铜盆清水梳篦来,面无表情。

    女子轻轻咬住下唇。却只是片刻,就一把取下髻中杜鹃,青丝如瀑散开,小脸微微一抬:“换就换!”

    旋即,在数十名男子看猴儿般的注视中,女子旁若无人地篦发挽髻,神情没有任何波动,自顾自地簪上了那一套点翠钗环,最后还下颌一扬,清音响彻殿中。

    “好看么?”

    诸人讪讪收回视线。不知为何,明明该羞恼的是那个女子,此刻却是他们,耳根子发烫。

    眼瞧殿中的气氛又尴尬起来,擦剑的指尖一顿,江离终于住了手。他微微抬眸,不辨喜怒地看向了堂下的女子。

    女子十七八,巴掌小脸,唇红齿白,眉眼算不上倾国,却也是佳人一方,肌肤雪白到近乎透明,能隐约看见青色的小血管,和阳光下细小的绒毛。

    最吸引人注意的,是她一双凤眼,眼波流转间,天然一抹妩媚,两颗瞳仁乃是少见的褐色,宛如迥异中原的西域宝石,独有股异域风情。

    然而,容貌还不足以让世间目光停留,反而是女子身上的气质,能让所有初见她的人侧目。

    纯粹。没有任何杂质,纯粹到如同雪白。和她的衣饰或者肌肤般,雪白到如天上的云朵,还是那种刚刚从水雾中孕育出来的云朵。

    衬托着她一双眸子,明明是桃花目,却比孩童还干净。风*情和无暇,两抹几乎对立面的气息,竟在女子身上交融到完美。

    非此间人。这是江离和诸人第一次见女子时,心底不自然迸出的四个字。

    非此间人。非此世人。

    江离微微眯了眼,幽幽地吐出三个字:“释比(注3)。”

    女子一笑,露出两行白牙:“我已经不是羌人的释比了。公子如今唤我本名便好。”

    “聪明。”江离眸色一闪,带了两分不置可否的冷漠,淡淡道,“尔玛孜丹。”

    注释

    1.尚白:据史考,古羌先民发源地为甘青河湟流域地区,故有“龙来氐羌黄河头”之说。由于居地大多在雪线之上,长年与冰雪为伍,生存环境为“白色世界”,因而由食雪尚雪而逐步形成“以白为善美,以黑为丑恶”的尚白观念。

    2.尔玛:尔玛是羌族对于自己的称呼。羌族是个非常古老的民族,他们自称“尔玛”或“日玛”,意思是“本地人”。

    3.释比:羌族的祖先们在远古时期制定、规范祭仪和主持祭司的首领逐渐变成了释比,一切敬神、压邪、治病、送穷、以及成年冠礼、婚丧事均由释比包办。释比来自于天,能传神谕,达民情,充当祭司;释比又能同魔鬼打交道,并能以法降之,故又兼巫师。一般许愿还愿祭祀之类的神事,得靠释比来主持。所以释比在古羌人的心目中享有崇高的地位和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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