甬城都督府大堂两侧,分别坐着四个男子,左侧的两个中年人穿着上等布料所制的长袍,外面套着皮毛马褂,而在两人对面的一老一少,老的穿着西服,少的则穿着中山装,戴着学生帽和眼镜。

    大堂之上的太师椅上却没有坐着傅国栋,只有满脸微笑的辛广运背手而站。

    辛广运不时招呼下面的四人用茶,同时默默地观察着他们,这四人虽默不作声,但不时会交换眼神,因此,辛广运判断出他们来者不善。

    不过,这四人辛广运可招惹不起,别说辛广运,就连傅国栋见到他们,也只能客客气气,奉为上宾。

    因为这四人正是甬城三大家的主人,江浙财团的核心人物。

    左侧皮肤白皙,体态微胖,脖子上挂着菩提念珠,手中把玩着核桃,正抓着小茶壶往嘴里送的人叫李松明,是甬城松明纱厂的老板,主营轻纺业和粮业。

    李松明旁边那个大腹便便的胖子正是把捏着甬城运输命脉的江伯其,主营运输业,此地大半以上的马车、汽车和船只都属于他,不仅如此,他还有一架飞机,声称未来要开辟甬城到上海的空中航线。

    而两人对面那一老一少正是三大家之首的张氏父子,老的就是张辅之,少的就是他那留学日本归来,生性傲慢,行事偏激的儿子张培安。

    张辅之是三大家主人当中城府最深的一个,也是最不能招惹的,他家祖上靠经营朝廷的钱庄发家,民国前后四处打点投资,不仅费尽心机想办法在海外为革命党募捐,同时也在国内投资军阀,短短十年,积攒下产业无数。

    最重要的是,他还入股了国内第一家商办银行,成为了上海通商银行的主要股东之一,可谓是八面威风。

    傅国栋的发家史上,也有张辅之浓墨重彩的一笔,所以傅国栋与张辅之并行时,都得不时看着脚下的步子,生怕一个不小心走到恩人的前面去了。

    因此,原本就是斥候密探出身的辛广运很清楚,这三大家在甬城稍微有所动作,都会让这座城顷刻间天翻地覆。

    所以,傅国栋此时并未马上出现,而是躲在别院内,与裘谷波商议着应该如何应对。

    ●

    凉亭内,穿着风衣的裘谷波命勤务兵将早已凉透的茶水撤掉,换上热的。

    已近十一月,除了正午之外,早晚天气寒冷无比,但身着单薄军服的傅国栋却是一脸愁容地站在那,看着满园的落叶。

    “大帅。”裘谷波上前,拿过勤务兵的风衣给傅国栋披在肩上,“别着凉了。”

    傅国栋只是微微点头,抬手拉了拉风衣:“谷波呀,这不是三大家第一次找上门来了,看样子,他们今天就要个结果。”

    裘谷波问:“大帅,三大家到底想要什么?”

    “结果,他们想要个结果。”傅国栋叹气道,“想知道,如果陈伯忠来犯,我是战,还是和。”

    裘谷波皱眉道:“这群狐狸,把难题抛给你,难道他们不知道如果真的来犯,这一战无法避免吗?”

    “他们就是把难题抛给我。”傅国栋落座端起茶杯,又重新放下,“我如果说战,他们必定会如往常一样,嘴上说全力支持我,而实际上,肯定是坐山观虎斗,如果我赢了,那还好说,如果输了,他们便会对陈伯忠献媚,说什么他们一向主和,是我执意要战。”

    裘谷波闻言道:“大帅,事已至此,那就不得不战,眼下唐安蜀正在蛇心岛调查金陵简一事,城内又有蔡千青,两人的能力你也看到了,有什么好担心的?”

    傅国栋叹气道:“他们的确是奇人,就算智慧过人,那也只是常人而已,他们变不出军饷弹药粮草吧?这些东西我都得靠三大家,我得罪不起他们。”

    裘谷波很清楚,即便傅国栋在甬城是土皇帝,但这个土皇帝也得靠这些商人,哪怕他带兵去抢,抢光三大家,最终的结果也是惹恼江浙财团,到时候,受过江浙财团恩惠的周边大小军阀便会群起攻之,那个时候傅国栋倒得更快。

    “大帅,要战便战,不可犹豫,但也不可意气用事。”蔡千青的声音从凉亭外传来。

    裘谷波和傅国栋转身便看到面无表情的蔡千青缓缓走来。

    裘谷波见状,立即遣走了勤务兵:“没你的事,下去吧。”

    此时的傅国栋早没了前些日子的傲慢,上前抱拳道:“蔡先生,前些日子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蔡千青只是“嗯”了一声,傅国栋已经清楚他的为人,也不计较,只是道:“先生,天寒,我们进屋说话。”

    蔡千青落座道:“不必了,我们还是坐在这吹吹寒风吧,大帅现在需要的是冷静,而不是焦躁。”

    傅国栋落座道:“先生,此话怎讲?”

    “所有的事情都绝非偶然,海神邪教之后是夜枭来袭,原本在我的预测中,此时应该是百姓选出代表,为彻底铲除海神邪教谏言,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三大家的来者不善。”蔡千青说话的时候,并不看着傅国栋和裘谷波,而是望向凉亭之外,“从常理来看,商人为求自保,为求利益不受损,此举无可厚非,但细想一下便知,此事背后必定有人指示。”

    裘谷波闻言道:“你是说,三大家眼下所为,是胡深干的?”

    傅国栋疑惑:“三大家都不傻,怎么会听命胡深呢?”

    蔡千青淡淡道:“无奸不商,利益交换,胡深一直没有兵临城下,其原因在于,他也想不战而屈人之兵,毕竟一旦开战,战场上是没有规则的,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我和他虽然是地相,不过都只是凡人,无法洞悉战场上每一处细节,而恰恰是这些细节决定着战争的成败,所以,战场厮杀,能避则避,此为上策。”

    傅国栋寻思片刻,问:“先生,那我应该怎么办?”

    蔡千青终于扭头来看着傅国栋:“大帅记住两点,其一,物有自然,事有离合。有近而不可见,有远而可知。”

    傅国栋寻思了片刻:“明白,不可忽视细节,还有呢?”

    蔡千青又道:“其二,揣情者,必以其甚喜之时,往而极其欲也,其有欲也,不能隐其情。必以其甚惧之时,往而极其恶也,其有恶也,不能隐其情,情欲必失其变。感动而不知其变者,乃且错其人勿与语,而更问其所亲。”

    傅国栋听完,寻思许久:“我大概明白了。”

    蔡千青却道:“大帅,我与你同去。”

    傅国栋一愣:“先生,这……”

    已经清楚了蔡千青性格脾气的傅国栋,却不知蔡千青为何此时态度发生了巨大转变,不躲在暗处出谋划策,竟要陪他亲自前往?

    按理说,傅国栋应该高兴,因为有蔡千青亲自出面对付三大家,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不过反过来,此举也让他意识到此事也许远比想象中还要严重,竟逼得蔡千青不得不亲自挂帅出战。

    蔡千青解释道:“胡深当我是鱼,已经为我投下了鱼饵,如今三大家来者不善,一是为了让大帅惧战,二是为了试探我是否已经吞下鱼饵,咬下鱼钩,是不是到了他应该收杆的时候了。”

    虽然蔡千青如此解释,但傅国栋还是不明白,特别是他所说的鱼饵是什么意思。

    傅国栋看向裘谷波,裘谷波也一脸疑惑,不过他隐约感觉到蔡千青此时此刻的变化,应该与沈青梦有什么关系。

    因为他从八王院回来之后,行事与先前大不相同。

    而此时的蔡千青心里,却有些忐忑,他很清楚如果自己不出面,一直隐于都督府中,会让胡深捉摸不定沈青梦这个鱼饵是不是产生了作用,那样做也许能拖延时间,可不管再如何拖延,甬城一战不可避免,眼下就算无法争取到三大家的支持,也得想尽办法分化他们。

    如若三大家在兵临城下之时抱团合谋,傅国栋必败无疑。

    先探细节,从细节中得知对方的顾虑和要求后,能满足尽量满足,无法满足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但是如果三家都不为所动,那就只能行潜行揣摩之计,摸清楚三家背后各自的算计,再行分化离间之计。

    走出别院那一刻,蔡千青却驻足停下,微微叹气。

    裘谷波见状忙问:“先生,怎么了?”

    傅国栋也问道:“有何不妥吗?”

    “不,我只是想起了一个人。”蔡千青看向空中,“我并不擅长对付商贾,今日之事,我当尽力而为,不过,如果安望海在,我们就能看一场舌战商贾的好戏了。”

    傅国栋疑惑:“安望海?”

    裘谷波问:“那是谁?”

    “和我一样,也是个地相,人称通天王爷,京城人士。”蔡千青给两人解释,“他所习的是范蠡术,此术专攻工农商经营之道,是专门用来对付三大家这种商人的。”

    傅国栋闻言大喜:“先生这么说想必和他认识,这位通天王爷现在在何处?我派人把他请来。”

    蔡千青摇头:“此人行踪不定,不易找到,我和唐安蜀也是偶然的机会下认识他的,安望海注重利益,是个无利不起早的家伙,没有特殊的好处,是不会现身帮忙的。”

    裘谷波看了一眼傅国栋,在得到他的眼神授意后,立即道:“如果此人真的如先生所说的那么厉害,需要多少钱,先生尽管开口。”

    蔡千青还是摇头:“我说了,是特殊的好处,对他来说,黄金白银现钞他都不稀罕,他根本就不缺钱。”

    傅国栋很奇怪:“那他到底想要什么特殊的好处?”

    蔡千青道:“视情况而定,先不谈这个,解决眼下难题再说吧。”

    傅国栋忙道:“对对对,先度过眼前的难关。”

    傅国栋说着要走的时候,被蔡千青伸手拦住:“大帅,你和裘捕探先不要进去,从别院绕行到后堂,听我信号再出现。”

    傅国栋忙问:“信号是什么?”

    “摔杯为号。”蔡千青竟破天荒露出一丝调皮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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