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楚国一统,都城临江又是人来人往。此时临江杨柳岸边停着一艘两层高的大船,供游人乘船赏看楚水风光。恕儿踏上船,随着游人一同走上了二层的甲板。从璇玑孤岛回到临江楚宫之后,这是她第一次独自出宫散心。

    恕儿难得穿了一身楚地女装,正是她两三年前去璇玑孤岛赴约时行经仙沪所购。她记得这套鹅黄衣裙,也曾映着金滩上的阳光。那时,她赤足踩在细沙上,脚底还没有被烙上“宋囚”二字。海岸上,诸葛从容一把将她抱起,对她说,浪花若能酿蜜,他就把她扔进海里,让她掉进世上最大的蜜罐子……

    那时,她腰系鎏金桑丝带,此时,她却系了一条素白的腰带,以示对义父齐煜王萧寻的哀思。她本也想为齐煜王披麻戴孝,但顾及到亲生父母健在,只得系此一条素白腰带。

    甲板上的游客都是来看东面的临江杨柳岸和远远隐在云雾中的楚国山川的。西岸宋境,光秃秃的,没什么好看,于是面朝西岸的位置,无人光顾。恕儿朝西站着,还没清净片刻,只见一身便服的林璎大步走了过来。

    恕儿奇道:“你怎么跑出来了?”

    林璎与恕儿并肩而立。“如今我又没被软禁,我怎么不能出来透透气?”

    恕儿环顾四周,问道:“你没带护卫吗?”

    林璎笑看着正在为他操心的恕儿,摆了摆手,低声道:“过了这么些日子了,六个郡王大势已去,现在只要你爹和小东方不派人来害我,没有人敢害我的。”

    恕儿嘱咐道:“下次你要出宫溜达,还是提前跟我说一声,我给你安排护卫。”

    林璎嬉皮笑脸道:“我这不是亲自来跟你说了吗?别的护卫都不好,还是恕儿姐姐这个护卫最好!”恕儿无奈地瞥了他一眼,随即转头去看远处的宋境。林璎指向西侧的宋国,道:“跟着恕儿姐姐,不仅在楚国境内可保性命无虞,就是横行列国,也没有什么问题。”

    恕儿问道:“你是跟着我一起出来的?”

    林璎煞有介事地点头答道:“自出宫门,我就一直跟在你身后,只要有人敢来行刺我,我立刻大声呼喊,你就转身拔出孟麟宝剑,‘美救英雄’!嘿嘿,岂不成就一段临江城的佳话?”

    恕儿嗔道:“别人都是护卫跟着主子,你倒换成了主子尾随护卫。”

    “就你这恍恍惚惚的样子,我跟了你一路,你也没发现,也不知道,谁是护卫,谁是主子!”林璎虽然嘴上说的热闹,却一直盯着恕儿的侧脸仔细瞧着,只觉得她在璇玑孤岛时黑瘦了不少,应是因为岛上吃食单调,可是回到临江许多日了,也不见她胃口变好,着实惹人怜惜。

    林璎见恕儿不理他,于是问道:“恕儿姐姐,你想吃什么?我看下面船舱里有卖齐国枣糕的,闻着就香,也不知道正宗不正宗,我去买两块来,咱们一人一块,如何?”

    恕儿淡然道:“你想吃就去买一块吧。我不饿。”

    “你不想吃甜的?我还看到下面有卖小鱼串的,炸得金黄酥脆,应该是没有什么刺的玉河小鱼,你想不想吃?”

    恕儿道:“你饿了就去买吧。我真的不饿。”

    林璎唠叨了起来:“我不饿。我只是觉得,临江城才稍稍有点起色,想要恢复十多年前的富庶,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咱们在陈国也做过小商贩,深知小商贩的不易。如今咱们发达了,总得要帮衬咱们楚国的小商贩一把,对不对?恕儿姐姐,你想想看,如果卖枣糕的、卖小鱼串的,遇到的全都是你这种对他们不闻不问、不理不睬、看都不看、尝都不尝的客人,那他们何时才能赚回本钱呢?他们赚不回本钱,就买不了做枣糕的枣子和面,买不了炸小鱼串的小鱼和油。他们不买枣子和面,不买小鱼和油,那卖枣子的、卖小鱼的……”

    恕儿转头看向林璎,打断道:“你去买吧,给我也买一份。”

    林璎笑着拿回了两块枣糕和四支小鱼串,腰上还多挂了一个酒葫芦。此时船已顺水而行。

    恕儿见林璎吃的香,于是也略有了些食欲。吃罢枣糕和小鱼串,恕儿指向林璎腰间的酒葫芦:“你不是常说‘江湖险恶,酒别多喝’吗?你还会买酒?”

    林璎解下酒葫芦递给恕儿。“江湖险恶,是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我在你身边,你想喝多少就喝多少。”遂又觉得此话不妥,于是补充道:“反正你也喝不穷我。”

    恕儿咕咚咕咚地喝下几口楚国的临江仙,长叹了一口气,道:“听说貌城丢了,酒郡的八个小城也没了。戎族人再这样打下去,早晚会打进繁京的。小璎,你说……陈国到底还有没有救了?颜姨姨、宋姨姨、赵七叔他们会不会有危险?我给他们的信,他们一封也没回过。”

    林璎收敛了笑容。“恕儿姐姐,璇玑孤岛的手稿里有句话,说‘人各有命,国各有运’,但我并不赞成。颜姨姨他们若是不想听天由命,就该来楚国投奔咱们。

    至于陈国,国运不昌,说不定是有人在背后算计。戎族人虽然勇猛,但是他们已经五百年都没打进过晋阳关了。陈国又不是一马平川的地方,戎族人就算进了晋阳关,也很难在短短一月之内就能翻山越岭地拿下那么多城池。”

    林璎见恕儿眼露悲伤,于是安慰道:“别难过,就算陈国被夷为平地,繁京盛景还是会留在你心我心。”

    恕儿道:“怎么可能不难过?咱们在陈国赚过多少钱?那都是陈国百姓的钱!如今陈国有难,我却坐在楚水的游船上喝小酒吃小食……我若仍是齐国女将,我就会去和萧国主一起领兵援陈!我若去了,萧国主或许就不会死!”

    林璎平静地问道:“萧国主不死,你的夫君怎么可能早早登上齐王之位呢?当初你嫁给他的时候,你知不知道他是齐国公主和宋怀王的儿子?就算当初你不知道,现在你却知不知道,以他的身份,以他背后的势力,以他文武双全不可一世的才干,他早晚是要吞下宋国的?陈国若是不灭,他又如何高枕无忧地算计宋国?等到他吞下宋国,又会不会来吞了我们楚国?有朝一日,齐王刘瑢领兵打到今日我们乘船游览的临江杨柳岸,恕儿姐姐,你又该如何自处?”

    恕儿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说:“你是说,陈国的劫,萧国主的死,都是他算计的?这不可能!他怎么可能有那么深的城府……怎么可能有那么阴诡的心计?他不是那样的人!”

    林璎道:“就算不是他,那他的义父呢?他既然不是卫王的亲生儿子,而卫王和宋怀王之间又有世仇和夺妻之恨,那么卫王会不会想要利用他做什么?卫王有没有城府,有没有心计,你该比我清楚吧?”

    恕儿低头沉思了片刻,不禁退后了一步,突然看向林璎,道:“小璎,陈国之劫,若只是因为戎族人异常勇猛呢?他们五百年没有进过晋阳关,我们便也五百年没有看到过他们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萧国主之死,若也只是个意外呢?义父……卫王……他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你不要以……”

    林璎忽然面若寒霜,打断道:“好啊,既然你的夫君、你的义父,都是光明磊落的,难道你的意思是,城府极深、心计阴诡、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人,是我林璎吗?

    恕儿,你以为,我不关心陈国的安危吗?那又是谁,与你一起在陈国住了那么多年?是谁花了那么多心血,设计出了碧凉妆品的所有器皿?没有那些好看的器皿,纵然你卖的是仙丹,也不见得能一夜风靡繁京!

    陈国眼见就要灭国了,难道我不心痛吗?难道我不想找出谁才是幕后的恶鬼吗?

    就算天下人都说卫王光明磊落,就算天下人都说齐王堪当大任,就算天下人都说戎族人才是打垮陈国的罪魁祸首,我林璎也不会相信!

    什么虎狼之师?真正拥有狼子野心的,根本就是那对齐卫父子!就是你口口声声称之为‘义父’的卫王,以及压根就没有将你明媒正娶回家的齐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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