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忆与亭芳回到宁和宫时,芦苇长街上已经人来人往,生意兴隆。两人不愿抛头露面,于是先回到了张氏绣坊。

    萧忆见凤凤已经哭得双眼红肿、面色苍白,不免思及自己儿时的遭遇。她深知此时无论做何等安慰,都是无济于事,最好的安慰,便是将凤凤的思绪引到别处。

    萧忆问苏芮道:“听说潇湘园的舞班正在高价聘请琴师,为舞姬奏曲,不知苏芮姑姑可认得那舞班的主人?”

    苏芮不屑一顾:“李班主?她倒是更加认得我。她以为她姓李,就是陈国的王亲国戚不成?若不是拜你所赐,使得我离开繁京之后金盆洗手,潇湘园的舞班可不至于在她手中如此丢人现眼!难怪赵王娶不到女人,也不看看赵宫的舞班之中,都是些什么货色!

    就算赵国没有美貌女子,就算她李班主舞技浅陋,那舞班的琴师总该用个好点的吧?否则,耳目都不新,难道让列国各地的商贾,每年跑到赵宫里来看同样的笑话吗?

    李班主唯一的好处就是听得进去话。我与她说了此事,她也十分赞同,所以她决定先从琴师换起。”

    萧忆问道:“姑姑说得如此掷地有声,可是已经将我举荐给了那李班主?”

    苏芮笑说:“我既然直言给她提议,自然不能空手而去,否则不是砸人家的场子吗?”

    萧忆轻叹:“姑姑知道我不愿再做抛头露面的营生了。不过,若我需以一人之力养你们老小三人,在绣坊卖绣品的话,我一个人是忙不过来的。我可以去做那舞班的琴师,但前提有三。”

    苏芮和亭芳对望一眼,凤凤也停止了哭泣。

    萧忆继续道:“第一,你们须得叫我‘柳夫人’。第二,除了遮面面纱和帷帽,我还要一道屏风,只在屏风后弹琴,对外只说我在平梁大火时容貌尽毁。第三,凤凤随我同去,一边跟我学琴,一边在舞班学舞,但她不做舞姬,只是去学个强身健体的技艺。”

    苏芮道:“柳夫人,咱们不如立刻就去潇湘园见那李班主。现在潇湘园里还不到热闹的时候,等晚饭过后,舞班才会忙起来。你先去给那李班主露两手,让她不要以为有赵国公主撑腰,就可以高枕无忧、目中无人了!”

    凤凤平日里只称萧忆为“姨姨”,却从不知道她姓什么。此时得知她姓柳,又听苏婆婆说得有趣,便擦干了眼泪,好奇地看向柳姨姨。

    萧忆拉起凤凤的手,说:“好孩子,久哭伤身,也该让你的一双漂亮眼睛歇息一会儿。你阿娘也定然不愿看到你一直为她哭泣。咱们去潇湘园里见见舞班里的貌美姐姐们,好不好?”

    凤凤点了点头,萧忆便领着她,随苏芮一起去了潇湘园。

    ……

    潇湘园之侧,是一家兵器铺,与潇湘园仅有一墙之隔。

    那兵器铺没有名字,却是九州最为有名的兵器铺。

    每年平梁商会的第一日,赵王独孤谲都会亲自到那兵器铺中铸剑一柄,等到商会最后一日再高价拍卖。往年的几柄好剑,都被蜀商买去贿赂了蜀王乌邪。今年蜀国不复存在,赵王倒也不知何人会买他亲手铸的剑了。

    兵器铺的门口停着两辆车辇。赵国公主独孤清搀扶着重伤未愈的赵王,两人慢慢走进了铺子。

    独孤清对赵王道:“今年蜀王不会派人来买剑了,你又伤得如此重,剑就不忙着铸了吧?”

    赵王轻轻推开了独孤清的搀扶,笑道:“既然蜀王不来买剑,赵王便偷工减料、浑水摸鱼一次。不过,我来还是要来的,起码给今年这把剑的面子做足了。”

    铸剑室中高炉浴火,热气腾腾。

    赵王坐于长椅,白衣垂地,银发如瀑,似是铸剑室中的一座不化的冰雕。

    铸剑室的老师傅们呈上了几张宝剑图纸,赵王与他们商议了片刻,便吩咐他们着手去做。

    独孤清站在一旁,觉得砸铁烧柴之声有些聒噪,令人心烦,却也正能遮掩住谈话之声。她坐到了长椅的另一端,对赵王道:“其实我也悄悄派人去了蜀国西岭……但至今仍无音讯。”

    赵王面色冰冷地呆望着高炉,幽幽说道:“在芜城与他相认后,我亲口对小瑢说过,我觉得赵王独孤谲就像是一个长生的怪物。那时只不过是一句戏言,却没有想到,戏言竟会真的应验。”

    独孤清转头看向赵王不带一根青丝的银发,不愿提及他的丧子之痛,于是道:“太医说,你一夜白头,是因体内残留的剧毒在作怪。其实银发也一样好看,与‘怪物’二字,实在相差甚远。”

    赵王叹道:“小瑢在芜城为我篦发时,我没有多少白发,还不如卫王的白发多……太医不过是在安慰我。我体内其实有两种剧毒,它们相依相克,再容不得第三种毒侵入体内。那两种剧毒,一个叫做‘相思蛊毒’,另一个,是牵制住相思蛊的‘忘川百草’。

    戎人涂在弯刀上的毒,一入我的血液,很快便被那两种剧毒风卷残云般侵蚀,根本不会害我一夜白头。”

    独孤清哽咽道:“你虽面上风轻云淡,但我知道你心中的伤痛。绝世峰之事……也许没有音讯,便是最好的音讯。”

    赵王摇了摇头:“没有音讯,才是最长久的煎熬。我这一生,尽是煎熬罢了。但我没有亲眼所见,我是决计不会相信的。我宁愿煎熬一生,也不会草草离去。等我行动自如,我便亲自去一趟西岭。这一次,我不会再逃避。”

    独孤清深深看向赵王,低声道:“有我陪着你,你竟还觉得煎熬吗?”

    赵王不答反问:“二十余年,对你来说,难道不是煎熬吗?”

    独孤清低眉思索,不禁泪湿眼眶。

    赵王抬手招呼一旁的宫人扶他起身,便与宫人从热气蒸腾的铸剑室一起走了出去,独留赵国公主独孤清一人,静坐长椅。

    铸剑室外,天清气朗。忽有一阵琴音入耳,似是从潇湘园中飘荡而来。

    赵王驻足,回头望向一墙之外的潇湘园,只见几枝桃花越过墙头,开得正艳,但听那琴曲,竟哀伤到平静,平静到隽永,闻之令人忘却春夏秋冬。

    一曲悠扬,赵王心中波澜纠缠的悲伤似乎在被缓缓抚平。良久良久,他寸步不移,一呼一吸,皆随琴曲律吕而动。

    一呼一吸,仿佛回到了他还仍是宋王刘瑛之时。

    那时,白玉宫中,齐国公主以奉茶婢女的身份,留在了宋王身边。为他抚琴,陪他赴死。

    ……

    萧忆弹罢最后一首曲子,便对舞班的李班主行礼告辞,带着凤凤离开潇湘园。苏芮见李班主一脸拜服的样子,也不询问更换琴师的结果,只故作姿态地与她寒暄了起来。

    潇湘园中,百花纷繁,最艳丽的,是一株稀有的老桃树。满树桃花,尽是血红之色。萧忆与凤凤二人踏着一地血红花瓣,走出了潇湘园。

    凤凤忽然拽了拽萧忆的手,随即指向不远处的两个背影,低声对萧忆说:“姨姨你瞧,那个宫人搀扶着的白发老叟,是不是赵王殿下?赵王竟然像老神仙一样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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