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县城,北郊。

    苏州河口北岸,一大片整整齐齐密密麻麻的帐篷向北延伸一眼望不到头,给人感觉就象一个诺大的军营,但上海百姓都知道这不是军营,而是灾民营。

    南河黄河大堤决口,波及河南安徽江苏三省,其中河南安徽二十多府县遭灾极其严重,上百万百姓流离失所,朝廷根本无力赈济,好不容易挤出的银子都用于堵堤,真正大力赈济的只有元奇。

    但元奇要保证江南战事,能用于赈济的银子有限,得不到足够的赈济和救助的灾民纷纷涌入周边各省寻求活路,不少灾民听闻上海能够以工代赈,纷纷辗转前来上海寻求生路,近段时间每天都有大量灾民涌来上海县城。

    黄浦江边,一座临时搭建的高台上,元奇上海分行掌柜严世宽叼着雪茄望着江边一片热火朝天的繁忙景象,眼里流露出一丝担忧,这一眼望过去密密麻麻的人头一天消耗的粮食惊人,银子他倒不心痛,毕竟这些灾民不拿工钱只给粮食,他担心的是粮食供应不上。

    如今的上海和宝山,不仅灾民多,驻扎的部队也多,由于长江航道和长江口被封锁,粮食只能从浙江方面运输,这不仅导致粮价节节攀升,供给量也是大为不足。

    江宁已与英军和谈的消息,他有所耳闻,但他不清楚这和谈要谈多少时间,一旦等到长江枯水期来临,湖广的粮船也将大受限制。

    “严掌柜,刘大人来了。”一个伙计轻声的提醒道。

    严世宽转头看了一眼刘光斗的官轿,不紧不慢的迎了上去。

    上海知县刘光斗哈腰钻出轿子,略微打量了一番眼前热火朝天的场景,见严世宽缓步过来,他连忙迎上前去,元奇团练如今连战连捷,声威赫赫,严世宽这个分号掌柜也随之水涨船高,身望地位都非寻常商贾可比,他自然不会在对方面前摆官架子。

    一见面,严世宽随意的拱了拱手,含笑道:“刘大人今日怎的有暇前来工地视察?”

    上海容纳安置如此多灾民,对于身为上海知县的刘光斗来说是一件大政绩,不过,因为县衙没有银子,他一直装聋作哑没敢露面,听的严世宽这话明显有不满,他也不以为意,满面笑容的道:“考虑到上海灾民日增,松江府已应允平价调拨三千石粮食。”

    这可是个好消息,严世宽心里一喜,他方才还正为粮食发愁,三千石虽然不算多,却也能够支撑几天,况且还是平价,他当即满面笑容的拱手道:“刘大人心系灾民,在下。”

    “严掌柜跟本官客套什么。”刘光斗摆了摆手,笑呵呵的道:“这批粮食县衙出钱购买,作为对灾民的赈济。”

    县衙赈济三千石?严世宽大为意外,县衙是什么情况他又不是不知道,哪来的银子赈济灾民,一转念,他就笑道:“募捐?”

    刘光斗心知瞒不了他,微笑着颌首道:“如此多灾民汇聚上海,本官岂能不闻不问,不得已找总商会募捐,严掌柜这些日子忙的不见人影,总商会怕是没来得及招呼。”

    严世宽心知总商会这是没好意思向元奇开口,毕竟这段日子赈济安置灾民都是元奇出的银子,不管怎么说,有了这批粮食,他可以暂时松口气,当即诚恳的道:“有劳大人费心了。”

    话才落英,一骑快马飞驰而来,严世宽眼尖,一眼就瞥见马上骑手是易知足跟前的亲卫,登时就是一喜,来骑在两人跟前停下道:“大人已府,有请刘大人和严掌柜。”

    易知足上海了?刘光斗、严世宽都是一喜,连忙赶县城。

    上海道衙,后院。

    卧房里,易知足裹着条浴巾赤着上身一脸舒爽的躺在大床上,白雪、林璇一左一右的为他剪着指甲,林璇一边剪,一边轻声道:“少爷总算是来了,这些日子,咱们可是担心的连觉都睡不安稳。”

    易知足笑了笑,道:“瞎担心,我能有什么事?”

    “老爷是出兵放马与英夷打仗,奴家们哪能不担心。”

    “仗打完了吗?”

    “江宁的仗打完了,不过,府里的仗才开始,晚上换人再战。”

    听的这话,联想到方才洗浴时的一幕大战,两女脸上都是一红,易知足则是一脸的惬意,江宁的仗是打完了,和谈也进入尾声,他不想参与最后的签约,不顾林则徐、奕山的一再挽留,径直了上海,虽说这份江宁条约已经算不上是不平等条约,但他不想在这个条约上留下名字。

    听的他发出轻微的鼾声,白雪看了林璇一眼,两人轻手轻脚的站起身退出了房间,迎面就见丫鬟春梅快步而来,白雪连忙迎上去道:“老爷睡着了。”

    春梅道:“刘大人和严掌柜来了,在外候着呢。”

    白雪道:“老爷乏累不堪,天色也不晚,且让他们侯半个时辰。”

    刘光斗、严世宽两人在西花厅里百无聊赖的等了大半个时辰才见易知足歉意的走了进来,两人连忙起身见礼,易知足摆了摆手,道:“不小心睡着了,累二位久候。”

    “大人连日奔波劳乏,下官等等无妨。”刘光斗说着拱手道:“下官恭贺大人连战连捷。”

    “坐,无须客气。”易知足说着径直在主位落座,他也不兜圈子,径直问道:“已经安置了多少灾民?”

    具体安置的灾民数目,刘光斗并不清楚,当即识趣的闭口,严世宽略微沉吟才道:“上海已有二万一千三百余人,宝山有六千余人,如今每天还有为数不少的灾民赶来。”犹豫了下,他才道:“是不是控制一下?”

    “怎么控制?”易知足道:“你知不知道,河南安徽灾民辗转前来上海一路吃了多少苦头?我从江宁来,沿途可没少见倒毙路途的灾民。”

    听的他语气不对,严世宽哪里敢接话,刘光斗却担忧的道:“灾民数目庞大,朝廷又无力赈济,上海宝山能接纳多少?”

    “不用担心。”易知足道:“英夷沿江而上攻打镇江、江宁,河南安徽两省灾民前来江苏的应该不会很多,先尽力接纳安置。”

    迟疑了下,严世宽才道:“灾民越来越多,属下怕粮食供给不上。”

    易知足沉吟了片刻,才道:“已经休战,情况会逐步好转起来,英夷战俘和吴淞、上海驻军近期都会离开,长江航道和海运也会随即恢复,粮食不用担心。”顿了顿,他接着问道:“灾民一天要消耗多少粮食?”

    “凡是上工地的,一人一天发米二升。”严世宽道:“如今工地上有七八千灾民,加上施粥赈济的,一天要二百二十石。”

    易知足微微点了点头,一升米有一斤二三四,二升米足以保证一家四口不受饿了,略微沉吟,他才问道:“粮价现在多少?”

    “已经涨到三两二钱一石了。”

    一天要七百两银子,而且还在不断增长,天长日久确实不是个小数目,况且这还只是粮食消耗,易知足不自觉的皱了皱眉头,元奇这大半年来银子花的跟流水一样,如今仗打完了,他得想法子挣银子了。

    默然半晌,他才道:“灾民数目大,又不是来自同一个地方,县衙抽调衙役和义勇维护好秩序,再则,还要预防疫病。”

    “下官遵命。”刘光斗连忙拱手道,略一迟疑,他还是忍不住道:“大人,粮价上涨,本地百姓颇有抱怨。”

    颇有抱怨?这只怕还是客气的说法,粮价涨到三两二钱一石,应该是怨声载道了!易知足沉吟了下才道:“县衙张贴告示,战争已经结束,长江航道已解除封锁,长江口封锁也会于近日解除。”

    刘光斗欣喜的道:“果真都解除了?这么说战争结束了?”

    易知足微微点了点头,他这次急于转上海,就是为了尽快解除长江口的封锁,元奇船队必须尽快返广州,在上海耽搁的时间太长,元奇的损失不小,为此,他让璞鼎查写信命令封锁长江口的定海舰队返定海,有璞鼎查的亲笔信,长江口解封也就是一二天的事情。

    刘光斗倒是雷厉风行,一县衙便马上叫师爷赶写告示,随即用印在县城内外张贴开来,消息一传开,立时引起了轰动,所有人都奔走相告,一片欢腾,虽说元奇团练收复了吴淞,但战争一天没结束,所有人心里都不安稳,生怕吴淞战火又起。

    得知是县衙贴出告示,消息无误之后,所有人都开始打探战争的结果,究竟是胜了还是败了?为什么县衙的告示只字不提?不少人隐隐猜到大清是战败了,若是胜利了,告示中岂有不点明的道理?

    但不少人却觉的不可能是战败了,毕竟元奇团练收复吴淞、收复镇江,气势如虹,怎么可能败?而且也没有元奇团练战败的消息传来。一时间胜负之争在县城内外引发了激烈了争论。

    次日,易知足一觉睡到自然醒,一看表已经九点过了,连忙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听的动静,春梅、夏荷两丫鬟连忙进来侍候他穿衣,夏荷一边侍候他穿衣一边抿着嘴笑道:“严掌柜一早就来了,在花厅候着。”

    “怎的不叫我?”易知足随意的问道。

    “欣儿姐不准。”春梅道:“欣儿姐说少爷难得睡一次懒觉,不准咱们叫。”

    易知足笑了笑,道:“把早点送去西花厅,我随后过去。”

    洗漱收拾完毕,易知足神清气爽的来到西花厅,见他进来,严世宽眨巴着小眼睛打趣道:“居然睡到九点过才起身,三哥你可真行,昨晚折腾到几点?”

    易知足斜了他一眼,自顾坐下盛了碗粥,道:“我要不折腾,你就该担心了。”

    严世宽被他这句给呛的不轻,严小妹如今可是对方的妾室,他赶紧转移话头道:“外间争论不休,与英吉利这一战,咱们究竟是打赢了?还是输了?”

    “你说呢?”易知足边剥鸡蛋边漫不经心的道。

    “江宁一战没打起来,从吴淞、镇江两战来看,咱们应该是赢了,对吧?”

    慢条斯理的吃了个鸡蛋,喝了几口粥,易知足才道:“不能说赢,只能说是扳一局,这场战争咱们还是输了。”

    严世宽不解的道:“输了?”

    “难道还能赢?”易知足道:“别说咱们没法全歼江宁的英军主力舰队,就算是能全歼,英军还有香港和定海两支舰队,咱们拿什么对付?”

    严世宽不服气的道:“咱们元奇不是也有战舰?”

    易知足哂笑道:“咱们那几艘战舰也就能打打南洋海面上的海盗,正面对阵英军舰队,给对方塞牙缝都不够,扳一局,见好就收,是最好的结局。”

    愣了愣,严世宽才道:“咱们毕竟扳一局,不能算输,最多也就是个不胜不败。”

    “没必要自欺欺人,输了就是输了。”易知足说着一笑,“这一战输了是好事,赢了才是坏事。”

    严世宽轻声道:“是对咱们元奇而言?”

    “是对整个大清而言。”易知足沉声道:“知耻而后勇,大清仍然有强盛的机会,若仍然夜郎自大,不知进取不知变通,那才是大清的悲哀。”

    严世宽担心的道:“朝廷会变通吗?”

    “朝廷不变通,咱们逼迫朝廷变通。”易知足道:“咱们如今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严世宽听的一喜,试探道:“朝廷同意上海开埠了?”

    “厦门、宁波、上海同时开埠。”易知足笑道:“而且,朝廷已经同意由英吉利修建京师到杭州的铁路,不要几年,上海就将成为大清最为繁华的港口之一,甚至很快就能超越广州。”

    “啪!”严世宽兴奋的一拍大腿,“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瞧把你高兴的。”易知足道:“从明年海贸旺季开始,上海就将步入快速发展时期,要尽量利用汇聚而来的灾民修堤筑路,最好是能把他们都留下来,一会咱们去工地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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