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树虽能妙笔生花,但等闲却是不动笔的......。”随着话音,一身便服的林则徐缓步跨进了房间,三人谁也没料到林则徐会来,连忙站起身来,易知足略一迟疑,便拱手道:“部堂大人......。”

    “不必多礼。”林则徐冲两人摆了摆手,看向张维屛道:“昨日回的广州,特来看看子树。”

    “少穆兄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张维屛含笑道,说着伸手道:“坐,来者都是客,别拘谨。”

    四人落座,林则徐有意缓和气氛,含笑道:“元奇的挤兑已经缓解,知足还要借子树的生花妙笔何用?”

    “知足是为朝廷与英吉利战事而来的。”张维屛说着将易知足介绍的英吉利情况简洁的说了一下,才道:“英吉利果真强悍如斯?”

    “西洋各国,皆非英吉利之敌,其船坚炮利,非水师可敌。”林则徐说着饶有兴致的看向易知足,道:“知足又有什么新奇想法,可是想让子树为《西关日报》撰文?”

    “无非是发动士绅。”易知足含笑道:“大人号召士绅组建团练,以收坚壁清野之效,在下甚以为然,英吉利海军越洋而来,补给难继,如能坚壁清野,定能让英军知难而退。

    在下窃以为,仅是号召士绅组建团练,恐难收坚壁清野之效,是以想请南山公在《西关日报》撰文,向天下士绅百姓晓以大义,朝廷与英吉利之战,乃是国战,不仅是关乎国运,一旦战败,不独是亡国,而是亡天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说得好!”林则徐高声赞了一句,却仿佛被人突然捏住了喉咙一般。嘎然而止,亡国!亡天下!这是清初顾炎武《日知录》中的,......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这番见解不可谓不精辟,但是顾炎武所说的亡天下,乃是指的满清入主,剃发易服改制,天下读书人,鲜有不知者,这话若是在《西关日报》刊载,必然会惹出滔天大祸。

    张维屛瞥了林则徐一眼,捻着胡须沉吟了片刻,才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此语精炼!知足读过亭林先生(顾炎武)的书?”

    亭林是谁?易知足有些茫然,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是他自小就耳熟能详的一句话,他不清楚这话究竟是顾炎武说的,还是梁启超说的,不过,现在梁启超应该还没出生,这亭林先生应该是指顾炎武。他可没看过顾炎武的书,在这两人面前可不敢不懂装懂,当即摇了摇头,道:“不曾读过。”

    “不曾读过?”林则徐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道:“知足所谓的亡天下,是指......?”

    “民族存亡。”易知足道:“我们中国是黄色人种,英吉利是白色人种,两国属于不同种族,饮食服饰,语言文化。宗教信仰,习俗礼仪,无一相同......。”

    张维屛沉吟着道:“天下兴亡,足以激发天下士绅同仇敌忾之心,不过......民族存亡......。”他看了林则徐一眼,才道:“如今可是满族天下。”

    “在下所指民族,乃是指中华民族。”

    “中华民族?”

    “对,满汉蒙回藏苗壮等等,凡我中国境内之民族都统属中华民族。”易知足沉声道:“中国长期以来就是多民族大一统之国家,境内各民族长期以来经过不断的融合,早已融洽相处,完全可以统称为中华民族。”

    “知足见识不凡。”林则徐敏锐的意识到这个提法有利于朝廷统治,必然为朝廷所喜,轻赞了一句,他接着道:“不过,事关重大,不能操之过急,老夫今日就以五百里加急具折上奏,待朝廷批复下来,再大张旗鼓的宣扬。”

    听的这话,易知足含笑道:”大人既是要上奏,不妨多言几句,西洋文化迥异于我中国文化,对于国家和民族的概念也完全不同,西洋国家重主权,重疆界,咱们一直以来奉行的‘治安中国,四夷自服,怀柔羁縻’之策面临严重的威胁,还请大人奏请朝廷,将一应藩属国都划入中国疆界,被西洋占据的藩属国,亦要收回。”

    林则徐听的一楞,道:“知足担忧什么?”

    “担忧西洋各国蚕食周边藩属国,对中国形成包围之势。”

    林则徐哑然一笑,道:“知足考虑的如此长远?眼下还是先解决英吉利进犯再说。”说着,他话头一转,道:“元奇准备组建多大规模的团练?”

    易知足含笑道:“大人允许元奇组建多大规模的团练?”

    林则徐道:“自然是韩信点兵,多多益善。”

    “既是如此,元奇就组建两千团练。”

    “二千?”林则徐大为意外的道:“元奇分号遍布广东全省,另有东煌丝业、长乐机器厂、长州造船厂、水师弹药局等厂子,财力充裕,人员众多,知足只打算组建二千团练?”

    “兵贵精而不在多。”易知足道:“况且,英军真若突破虎门,进逼广州,又岂是团练能阻挡的,在下打算精练二千人,再则,战争逼近,百姓恐慌,纷纷提取现银,元奇财力大幅缩水,团练规模大了,也有些吃不消。”

    “元奇是广州商界之翘楚,二千团练,怕是有些少了。”林则徐斟酌着道:“知足去跟邓大人商议一下,再做定夺,如何?”

    “在下遵命。”易知足说着起身,冲两人拱手道:“在下先行告退。”

    出了听松园,伍长青才不解的道:“知足兄为何不借机多报数目?”

    易知足瞥了他一眼,压低声音道:“长青就不担心对方是在试探?咱们在昌化训练,多少也无人得知,何必让广州这些官员疑神疑鬼?”

    伍长青不以为意的道:“林大人是钦差,是两江总督,他才不在意元奇组建多大规模的团练,知足兄没听出他的语气?生怕元奇组建团练的规模小了。影响广州士绅组建团练的积极性。”

    “我要说林大人会接任两广总督,长青信不?”

    “这怎么可能?”

    易知足笃定的道:“极有可能。”

    “为什么?”

    “不好说。”

    见他不愿意说,伍长青也不多问,转而道:“现在去哪里?总督府?”

    “不急。”易知足慢悠悠的道:“先看看士绅们对组建团练的热情高不高?”

    钦差大臣、两江总督林则徐和两广总督邓廷桢联名发布的《谕沿海民人团练自卫告示》一经张贴出来就引发了极大的议论和恐慌。元奇出现挤兑,就是民心恐慌的最直接反应。

    广州城内的士绅百姓因为有高大厚实的广州城墙和城内驻扎的大量八旗绿营,还不至于慌乱,西关、南关、东关、河南岛、花地等等城郊的士绅商贾百姓则是人心惶惶,不少士绅商贾都在盘算着到广州城或者是到乡下去躲一躲。避开战乱。

    至于组建团练,积极响应的士绅自然有,但真心不多,一则组建团练要银子,器械粮食都得自己掏腰包,二则,太平日久,懂得练兵的可说是凤毛麟角,再则,对于英吉利船坚炮利。他们可都是有所耳闻,可没几个愿意拿自家性命开玩笑的。

    相比起城郊的商贾士绅,附近各县,沿海沿江的各个村乡镇的士绅对于组建团练倒是积极响应,捐钱捐粮,依照保甲征募丁壮,组建团练热火朝天的开展训练。

    易府,正房,易家老爷子易允昌看了两个儿子一眼,一脸担忧看向易知足。道:“兵凶战危可不是闹着玩的,英吉利人的兵船有多厉害,别人不知,咱们还不知?元奇要组建团练可以。但你不得带领团练。”

    易知足含笑道:“父亲尽管放心,孩儿又不懂兵事,如何会去带领团练。”

    “少来蒙我。”易允昌道:“别以为你在元奇义学训练那些学生的事情为父不知。”

    易知足瞥了大哥易知书一眼,笑道:“那不过是一时好奇,闹着玩的,这可有些日子没去义学了。”

    易允昌狐疑的道:“当真?”

    “千真万确。”易知足含笑道:“孩儿这段时间都在忙佛广铁路和元奇的事情。”

    从正房出来。易知足正欲快步离开,不防易知书却道:“三弟。”

    “兄长有事?”易知足边问边放缓了脚步。

    易知书缓声道:“三弟志向远大,为兄不拦你,但父亲这身子不宜动怒,凡事都遮掩一些。”

    “兄长训的是。”易知足连忙道:“其实团练的事情多是委派下面的人......。”

    “三弟无须解释。”易知书说着笑了笑,道:“三弟手头是否方便,十八甫磊园出售,为兄想盘下来。”

    “十八甫,磊园?”易知足想了下,道:“可是号称园内有十八景的,原本也是行商的宅子?”

    “不错,以前是行商颜时英的,后来败落转卖他人。”易知书道:“如今的主家姓唐,是个致仕的官员,急于脱手,开价十万两。”

    “这院子我要了。”易知足笑道:“兄长别跟小弟争,没有兄长出去的理。”

    “谁说为兄要搬出去了。”易知书笑道:“磊园可远不止十万两,为兄这是想盘下来押个一年半载再转手。”

    小厮李旺这时匆匆走了进来,给两人见礼后才禀报道:“禀三少爷,总督府来人请您马上去一趟。”

    易知足点了点头,接着道:“这世道一年半载怕是没有好转,这生意兄长别做,正好,我正想寻处宅子大婚的时候用,这事我安排人去商谈,兄长就别插手了。”说着,他便快步离开,一直以来他就想自己买座宅园,却没好意思开口,今儿算是逮着机会了。

    一路匆匆出的大门,正欲上轿,却听的一声充满惊喜的叫声“三哥。”回首一看,居然是胖子——严世宽,他不由的一笑,道:“这还没进腊月,怎的就回来了?”

    “可想死三哥了。”严世宽一如既往的胖,大步走到跟前一脸欢快的笑道:“这不一回西关就先来见三哥了。”

    “小妹也回来了?”

    “那是自然。”严世宽笑的见牙不见眼,跟弥勒佛似的,“这么早回来,就是小妹天天催的急。”

    “少来。”易知足才懒得相信他这鬼话。

    严世宽连忙转移话头,道:“三哥这是要去哪?”

    “总督府。”易知足说着一笑,“回来的正好,十八甫磊园要出手,最近人心惶惶的,你去压压价,尽快拿下来,晚上我给你接风洗尘。”

    严世宽笑吟吟的道:“三哥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上了轿,易知足才琢磨邓廷桢召见他所为何事,元奇才遭遇挤兑,这个时候,不可能是找他捐助,那就只能是团练的事情了,林则徐让他找邓廷桢商议,他这些日子一直拖着没去,元奇以及名下的各个厂子,他也没有组建团练,就是想看看广州的士绅组建团练的积极性高不高?

    他这些日子查阅了一下团练的资料,团练不是什么新鲜事,从唐朝到明朝,一直都有团练,朝廷也设有专门的机构负责团练事宜,团练的职责就是‘乡里守望,保境安民。’不过,各朝各代对团练重视的程度差别较大。

    清朝对团练可能算得上是最重视的了,雍正年间,鄂尔泰镇压西南叛乱,乾隆年间,福康安镇压台湾林爽文叛乱都用到了团练——乡勇,嘉庆年间,白莲教大叛乱,川楚陕几省就开始大规模的招募乡勇,组建团练,坚壁清野,并从士绅处募集团练经费。

    林则徐、邓廷桢在英吉利大举进犯的压力下,号召士绅组建团练也就不足为奇,而且是有据可循。

    对于元奇组建团练,易知足一直颇为小心,一则是他在天高皇帝远的昌化可以私下扩建训练护商团,他并不急,二则,元奇毕竟不是地方士绅能够相提并论的,官府岂能对元奇组建团练没有戒心?眼下正是元奇发展最为关键的时刻,他可不想让官府对元奇起疑心。(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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