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9日,俄国第二集团军便开始如雪崩一般,以不可挽回之势轰然崩溃。这些部队既包括先前在德军的攻击下业已断折的左右两翼,也包括了位于中路的第13、15和23三个主力军团。

    尽管俄国军队凭借着战斗民族的暴力基因,在忍耐痛苦上堪称欧洲之最;然而即便是再不知疲倦的机器,也不可能在没有能源的情况下正常运行。绝大多数俄军士兵从25日就开始断粮,一路忍受着长途跋涉之苦的他们早就是疲累至极;而德军随后发动的猛烈攻势,却又迫使他们不得不进行一场场激烈无比的战斗。在这种饥疲交迫的情况下,毕竟还属于人类范畴的俄国官兵又哪里还能捱得住?

    到了29日太阳升起的时刻,大量俄国官兵已经是饿得头晕眼花,连挣扎着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更遑论防守反击了。超过二十万人的俄军部队在短短几个小时内便丧失了几乎所有抵抗的能力,只有十之一二的部队在此前几天侥幸得到了些许补给,目前还保持着基本的战斗力,然而他们对于战局的发展已经是于事无补。四个德国军团重炮轰鸣,其进攻之势已然无可阻挡。

    在中路,俄第二集团军第13、15这两个奋战最久、前进得最远、给德军造成了最大压力的军团,如今却因为冲得太深而彻底陷在德军的包围圈里了。德军第一预备军从打开的阿伦施泰因的缺口处,如同春江怒水一般轰然涌入,配合前方的德国第20军彻底包围了这支部队。这两支俄军部队在包围圈里左冲右突,如同重伤垂死的野兽绝望地冲击着四周坚不可摧的玄冰铁牢笼,每一次突围都被德军的大炮和机枪打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想要在原地固守,这对于饮水匮乏粮食全无的俄军而言也是遥不可及的奢梦,德军的包围圈则越收越紧。沼泽地区的堤道上,每个路口都有德国士兵架着机枪严密把守。这批俄军在最后的40个小时中走了近70公里。什么军粮也没有,马匹没有草料,没有饮水。

    而在其他方向上,另外3个俄国兵团的情况也是一片末日来临的景象。精疲力竭的俄军战意丧尽,官兵唯一的念头便是尽快远离德国人的兵锋炮火,大量的辎重物资被胡乱丢弃,甚至连步枪也因为妨碍到他们的逃跑速度而扔了一地。而至于被俄军视作重中之重的大炮和战马。此刻也被扔在原地无人照应;在马匹都因没有草料而极度困乏的情况下,便更是不可能再带着这些大炮一起行动了!

    饥肠辘辘士兵拖着筋疲力尽到仿佛随时都能倒下一般的身躯,沿着来时的道路艰难撤离。后方,隆隆的重炮轰鸣声越来越近,如同海神天鼓一般刺激着这些疲敝无已的士兵的脆弱的神经。俄军前线部队的抵抗正在如同阳光下的春雪一般迅速冰消瓦解,德军一路上所向披靡。摧枯拉朽,每一条道路上都能看到大量被绳索捆绑串连的俄军俘虏,正在德军士兵的押解下被赶往后方的战俘营。虽然连续作战好几天的德军官兵同样十分疲惫,但相较俄军的情况却又是有着云泥之别;在空前大胜的刺激下,德军官兵无不卯足了劲,鼓足余勇奋力追击,直至将崩溃败逃的俄第二集团军一网打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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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残阳西落。光华黯敛;夜幕沉降,云雾聚合。

    泥泞崎岖的沼泽地中,一行数人正在灌木丛生的林叶之间艰难地前行。天空中乌云环合,星月隐匿,到处都是茫茫一片黑暗,宛若通古斯北疆地区的极夜景象。

    微微的一丝亮光,如同混沌初辟的第一缕花火;橘红色的火焰前,是一张蓬头垢面、乱须如草的憔悴容颜。就着火柴所发出的微弱光线。中年军官终于再一次看清了指南针所指的方向。他用指甲盖竖直拈着这根细小火柴的最底部,想努力让它再燃烧得更久一些;然而数十秒后,从指尖猛然传来的烧灼剧痛却迫使他不得不扔弃了这最后的光亮。无垠的黑暗再度笼罩而上,从四面八方将夺路逃亡的他们团团包围。一阵微风吹来,影影憧憧的林叶树影随之摇动,在漆黑的暗夜中,仿佛无数妖魔在远方无声地出没。

    “波托夫斯基。我们距离边境还有多远的路途?”沉重凌乱的脚步声里,一个苍老虚弱的声音忽然哑声开口道。

    被唤作波托夫斯基的领头中年男子停下了脚步,轻声道:“上将阁下,我们距离国境线只有十公里的距离了。德国人虽然封锁了边境上所有返回祖国的路口。但对这片人迹罕至的沼泽荒原却仍是力有未逮;只要我们再坚持前进三个小时,就能与边境上巡逻的哥萨克骑兵会面。到那时,我们就彻底安全了。”

    苍老的声音没有再说话,开始继续在凹凸湿滑的沼泽地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喘息声却越来越沉重而剧烈,步履也变得摇晃不定,脚下踉跄。感受到身后之人越来越凌乱的步伐,波托夫斯基登觉不妙;他连忙招呼停止前进,而后手忙脚乱地在四周一阵摸索,找了块石头将后方之人缓缓扶坐了下来。

    夜风习习,树枝沙沙摇曳。在极近的距离上,几张憔悴失落的脸孔默默对视,目光闪烁,相顾难言。

    “不到四天时间,我第二集团军就全军覆没了。五个精锐的兵团,23万勇武的官兵军队,目前已经尽数不复存在。”苍老的声音幽幽开口,话语中带上了无尽的悲怆和苦涩,“沙皇陛下信任我,将这个大集团军交到我手中;然而经过这样的惨败之后,我又有何面目再回去见他?”说道最后一句,萨姆索诺夫已经是喉中滞堵,一股久违了数十年的酸涩之意在胸中充盈,干裂的眼角竟是有点点的湿润悄然涌出。

    波托夫斯基闻言骤然一惊。他跟随老者多年,还从来没有听到他用这么苍凉凄切的语气说过话;听他的这番话语,似乎竟是已经有了死志一般!波托夫斯基大凛,不由得急切道:“萨姆索诺夫阁下,还有不到10公里,我们就能返回俄罗斯的土地,您可必须要坚持下去!只要能够返回祖国,我们就可以重新建立起比第二集团军多十倍、二十倍的军队,今天所受到的惨败和屈辱,日后我们必定要让德国人百倍地偿还!”

    萨姆索诺夫轻轻摇了摇头,眼眸中满是无尽的落寞和萧索。他艰难喘息了片刻,而后又涩声道:“第二集团军全军覆没,我作为司令官,对此负有不可推卸的绝对责任。即便是沙皇陛下圣恩怜悯,饶恕我的过错,我也再没有脸面去见那些死难勇士的亲属。一个大集团军覆灭,总要有人为此承担责任的才是。更何况,我的身体也不足以支持我继续走下去,投入到圣母玛利亚的怀抱,是现在我所能做的唯一选择了。”

    波托夫斯基还要再劝,一只颤抖的苍老手掌却倏然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他微微一怔,只听萨姆索诺夫轻声说道:“你回国之后,请告诉沙皇陛下,亚历山大(萨姆索诺夫的名)资质驽钝,辜负了他的信任,只能以死相谢。我在斯摩棱斯克郊外还有一片田园和三套房产,足以保证我的家人衣食无忧,你回国之后,也就安排他们搬到那里去住吧。”

    话音未落,波托夫斯基肩上微微一沉,竟是萨姆索诺夫自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旁边的几名军官见状大惊,连忙七嘴八舌的想要萨姆索诺夫打消这一念头,然而这位失去了所有部队的指挥官却是心意已决,丝毫不为所动。看着司令官那看向自己的期待而又坚决的眼神,波托夫斯基心中剧痛,他在原地伫立半晌,终是深吸口气,将头重重一点。

    萨姆索诺夫微微一笑,脸上竟是有着说不出的解脱。他整理了一番自己那显得有些凌乱的骑兵上将军服,而后朝着一片松树下更深的黑暗处缓步走去。

    夜风清寒,凉意渐盛,漫步在漆黑一片的异国丛林里,萨姆索诺夫的心中却是从未有过的空明。巴尔干平原的炮火,高加索山脉的刀戈;西伯利亚的林海,满洲冲锋的战歌……过往的一幕幕情景如同走马灯般的在他眼前闪过,宛若做了一场半个多世纪的大梦。然而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便从一个勇武正直的骑兵旅长变成了唯功利是图的末流:明明知道自己缺乏指挥集团军的经验,却也还要凭借在日俄战争中表现英勇的资本来争夺第二集团军的司令之位?而又是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开始变得对上级如此怯畏,以至于在明知后勤补给和士兵体力上存在巨大问题的情况下,也要唯唯诺诺地执行吉林斯基全速推进的命令?

    渐渐地,四周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茂密的树林如荫如盖,将所有的光芒都彻底吞没。萨姆索诺夫停下脚步,心中百感交集;他摸出腰间的手枪,而后缓缓抵在了自己的太阳穴口。

    清脆的枪声中,一只夜鸟被惊得飞上了高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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