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越来越凉几乎要淹没掉晚间巡视部队甲胄的哗啦声。
    这里是离狐城北的那座永久性军营灯火下拒绝了入城的张行和白有思在一个宽阔的过了头的榻上相对而坐两人中间是宛如小山一般的书信有的是纸张有的是绢帛纸张入封绢帛入囊。
    “太多了吧?”解开头发坐在墙边的白有思托着腮笑了一下说了句天大的实话。
    身前摆了一个小几的张行随手撕开一封信一边看一边点头:“确实多而且很多都是没用的、重复的。但也没办法自登州走到此地黜龙帮能控制的地方基本上就算是都摸到了里里外外都有传讯。”
    白有思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张行大约扫视完这封信转身在一侧的纸张上记录了一個简短讯息便直接将信扔到床下的一个箩筐里。“哪里不对吗?”
    “不是说法不对我是觉得现在这个情况根本就是三郎你自己惹出来的。”白有思有一说一。
    “白女侠怎么讲?”张行头也不抬动作依旧。
    “这些信还有一路上遇到的信使包括听到的口信可不是在说什么公务而是想知道你准备怎么对付李枢?想知道你怎么处置淮右盟?包括对你做建议或者打听你准备接下来往哪里打?”白有思言语中毫不避讳。“而这些事情要么事关重大要么过于敏感了你不表态不说话他们心里也发虚……毕竟这天底下如雄天王这般坦荡的人还是少见徐世英一路上不都在试探你吗?魏首席前日在巨野泽畔那番话更是直接就差说直接在梁山大寨决议把李枢给开出帮了。”
    张行点点头不置可否只是看信、记录、扔入箩筐不停。
    “你吓到他们了。”
    白有思见状微微提高音量。“三郎你这么不吭声他们反以为你这是城府极深然后早有计划……所以很多有想法的人都疑虑重重心生畏怯然后反过来表态过激没想法的人在你面前也都慎重了许多。”
    “有这么夸张吗?”张行正色反问。
    “三郎现在也是个人物了。”白有思认真提醒。
    “若是倚天剑白女侠说谁是个人物那说不得真是个人物了。”张行反而来笑笑完之后复又重新肃然起来。“但其实放眼天下我才刚起步。”
    白有思想了想明白过来对方意思也跟着点了下头。
    确实不知不觉中张大龙头已经成为了这个世界中的一号人物了。
    凝丹高手意味着他在修行体系中达到了一个最起码不至于算落后的位置且有了基本自保的能力;三年多的经历使得他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头和经历很多人都知道他或者与他打过交道他做了一些事获得了恋人、朋友也树立了一些敌人和对手;而现在随着大魏皇朝自家作死崩解他又迅速参与其中建立了一个组织并成为其核心而且赢得了声望和地盘、掌握了相当的军事实力招募和控制了相当多的追随者。
    好像连本土的至尊神仙都注意到了他。
    这就好像在大魏做官一样一般而言做到郡守或中郎将就被认为是登堂入室意味着你从此踏入官场的高阶层面走哪儿都有个人的待遇了腰杆硬的对上南衙相公也能说几句话而甭管腰杆硬不硬一句话都能让下面的平民百姓、寻常士卒生死无常……张行在此方世界方方面面也大约如此。
    他上桌了登上棋盘了天下无人可以忽视他了一堆人的命运被他掌握了。
    这其实是很多人毕生的追求。
    但是张三这不是自诩要做事吗?若只是求些富贵他一年半前往武安郡上任途中为何要折回呢?
    所以一切似乎都刚刚开始。
    张行的心态大约如此白有思也大概能晓得对方后半截意思所以跟着点头。
    两人从这句话后稍微安静了一会张行静静的看信、抄录、扔信白有思则坐在对面背靠着墙壁盯着自己的恋人发呆。
    这似乎不仅仅是白有思的观想更像是两人这大半年的直接相处和事实婚姻下双方对对方都更加熟稔和放得开了。
    想发呆就发呆。
    就连张行之前提到的主次也都坦然了许多。
    “你说的确实对我给人压力太大了。”就这么安静了许久忽然间张行看着手里的一封信眯着眼睛继续了之前的话题。“你看这封济阴来的信就说李枢在济阴城内这两月明显焦躁不堪似乎是被我吓到了甚至找过张大宣求助……你知道张大宣是谁吧?”
    “知道。”白有思回过神来也一时好奇。“这信谁写的?李枢找张世昭问什么?这人又是怎么知道的?谁能在城内监视这俩人?”
    “是一个叫张世昭的写的。”张行平静做答。“按照他的说法李枢找到张大宣说他既想做帮内核心又不敢赌上性命就问问张大宣这位聪明人有什么法子能对付我。”
    “你看你把人逼成什么样子?”白有思怔了一下连连摇头:“张世昭是什么人大宗师见了都小心翼翼的李枢病急乱投医到找他还把什么都说了也是活该……可张世昭为什么这般有恃无恐直接又与你说?”
    “因为张世昭给他出了个阳谋。”张行抄写完毕将信扔走依旧面色不变。“一个根本不怕我知道也不怕李枢再知道回去的阳谋……他让李枢去搞串联鼓动我出兵河北。我领兵去河北了李枢就能喘口气借着东境的地盘发展自己势力而东境的这些头领们、舵主们也能趁机喘口气整些田宅之类的。”
    白有思心中微动眼睛也眨了一下:“我知道去河北从大局上来说是极对的可这事这么正大光明?”
    “算是郑国之渠吧。”张行看着信不以为然道。“你知道郑国渠这个计策吗?”
    白有思当场笑了。
    张行也笑了便暂时放下手里的信跟对方稍微解释了一番:“白帝爷前后天下崩乱诸国林立其中两国强弱分明强将吞弱之际弱国中有个水利大师唤作郑国跑到强国那里自愿帮强国在后方设计修筑了一道水渠若水渠成则强国田亩翻倍交通动员加速兴盛不可挡……但实际上郑国此举反而是为了延缓弱国被强国所并。而后来消息败露强国依然选择继续修渠弱国也的确多捱了一段时日。”
    “果然是这个局面。”白有思恍然。“好一个郑国渠。”
    张行见到对方醒悟继续来看书信看了一会复又失笑:“其实我现在大约看来已经察觉到了这些日子人在东郡、济阴郡甚至东平郡、济北郡的头领舵主比之之前在东面四郡屯驻的头领、舵主提议出兵河北的确实要明显多了许多……大约是多了一半的样子……看来串联还是有作用的。只是谁能想到这些人言辞妥当分析准确只从黜龙帮利弊将来劝我出兵河北的人里面居然有两成是因为私心想撵我走了好在东境安乐享受的呢?偏偏你又不知道这两成私心到底是落在什么地方的。”
    白有思也在手腕上摇头:“这就是我素来犯怵的地方人心这个东西太难揣摩了而且我总没有三郎你这般心思愿意坦荡接纳这种私心。”
    张行沉默不语。
    “怎么了?”白有思好奇询问。
    “人人都有私心众私为公。”张行叹气道。“大家都有的私心就是公心就要认真对待……而你是手中剑太利了懒得计较这些私心公心罢了。”
    “所以难道该用田宅来贿赂这些豪强出身的头领?”白有思反问。
    “不是。”张行摇头以对。“多和少是相对的而且少部分强人的私心往往是跟大部分寻常人的私心对立的这个时候要的是尽量照顾更多数人的一种妥协……还是不应该拿田宅贿赂这些头领还是要维护更多老百姓的正常授田但应该一开始就明确赏罚即便是大头领、头领也可以按照军功予以多余田宅赏赐。”
    “那为什么之前不做呢?”白有思愈发好奇。“以三郎的才智早该想到的而据我所知那些本土豪强出身的头领、大头领根本没有超额军功赏赐。”
    “因为他们起事的时候便将数县之地划为自己地盘财权、法权、军权俱出一门宛若东境境内的总管县一般。”张行略带嘲讽来笑。“这些地盘不要说那时候了便是此时我也无法让他们吐出来。不过你说的对我应该一开始就坚持对他们这些头领搞这种田宅赏赐的否则将来凭什么将他们的那些地盘收回来?”
    白有思若有所思。
    外面秋风呼啸张行继续看了下去大约又花了一个时辰才将所有书信看完也将所有观点统计妥当。
    这个时候白三娘终于再度开口了:“怎么样?有人撺掇你火并李枢吗?”
    “有。”认真点验表格的张行脱口而对。“张金树……我就猜到他误会我让他上私信的目的了。”
    “阎庆没有吗?”
    “阎庆当面说的。”
    “但你不准备火并李枢?”
    “这是自然……得讲大局这时候搞火并只会亲者痛、仇者快斗而不破其实挺好。”
    “那淮右盟呢?你准备怎么处置?”
    “若是要南下江淮便并了淮右盟若是要北进便留他与李枢打擂台……他必然乐的如此……继续斗而不破便是。”
    “果然……那结果呢?到底是去河北还是江淮呢?哪边人多?”
    “不好说。”张行指着自己的统计表格来言。“我看了看原本主流意见应该是建议去兼并淮右盟进取江淮的少部分还有其他奇怪的建议。但在西三郡这里李枢串联的效果还是非常大的眼下来看已经明确表态的两者基本上是六四开还是支持去江淮的人多些。可我估计到了济阴真正决议的时候支持去河北的会继续增多最终拉平也说不定。”
    “那你呢?”白有思忽然来问。“你本人想去河北还是江淮?你说过的到济阴路上会跟我说的。”
    张行想了想好像确实有这件事便点了点头然后放下表格认真给对方分析:
    “这件事情是这样从李枢的角度来说当然希望我去河北这是郑国渠之策。”
    “自然。”
    “从这些赞同北上的头领们角度来说这事是公私两便是众私化公他们自己恐怕都说不好自己支持北上的决策里到底是几分公几分私甚至有些人会理直气壮觉得自己就是一片公心……”
    “是。”
    “而于莪来说我自己其实也是两难的……而且两难之处也在于公私。”张行似乎很坦诚。“我心里很清楚去河北是正确的这是公;但去河北局面注定会很难这是私。
    “张世昭这个人再怎么质疑他立场和人品却没法说他没脑子他对去河北的理由说的很清楚……打到最后很可能还是东齐、西魏、南陈三家的底子对立!因为已经对立几百年了有了军事政治文化的整合传统了很难脱出这个窠臼。
    “西魏本质上是关陇势力最大人才最多军事经验也最丰富地形也极好天然附庸巴蜀之地而这个大盘子现在是大魏皇室守着然后还有包括你爹在内一堆人眼巴巴想着呢真不敢说谁会最后得胜但一旦决出新主人便是最有希望的一家。
    “南陈也不是毫无指望谢鸣鹤也只说是江东八大家没指望了但除了江东八大家南岭那位圣母大夫人和她那个宗师儿子冯侍又如何呢?人家是有绝大希望的。老夫人是本土势力冯家是南下的官僚世族两家联姻再加上大夫人大宗师之身实际上已经全面整合了南岭一旦冯氏北上夺取江东、江西便有争霸天下资格了。除此之外真火教、妖岛都是南方变数。
    “这种情况下黜龙帮想要来争就只能如张世昭说的那般来整合东齐故地与其他两家决胜!而想要整合东齐故地就必须要夺取河北压服北地进取晋地!
    “非只如此东齐故地内部也是有说法的。
    “东境很富很强但它便是有了登州和徐州做支撑也还不足因为它的位置太差了处于各方势力交界处所有势力想要争霸中原都会来撞它东夷想要动作都要如此的。要是以这个为指望怕是会被冲击一次又一次最终全军疲敝被人窥得机会!所以必须得北上取河北河北地形太好了北面山东面海南面河一旦统一守住几个关卡要害便可从容出击是全取东齐故地的核心。
    “所以取河北是必须的是对的而且要快要早晚了河北必然会有更多的英雄豪杰站出来成事与你相争……不管是义军还是幽州、河间的官军这点都毋庸置疑。”
    白有思托腮不语。
    “但难处也是明显的一旦进入河北一马平川幽州和晋地居高临下两面窥伺一旦对方下决心暴起很可能就要被撵回来。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天大的事那就是再往后继续扩张尤其是去河北这种根本战略之地很可能会触动宗师、大宗师的底线……谁知道会不会为此一败涂地?”
    “所以河北是真难我是真不想去河北但局势是不去河北就基本上赢不了!”
    张行言辞恳切语气真诚况且他面对白有思也根本没有任何隐瞒和曲意的必要。
    然而白有思静静听完却当场来笑:“三郎你说的很好也很对但我觉得这不是你心里真正所想最起码不全……”
    张行诧异来看对方:“你确定?”
    “我确定。”白有思言之凿凿。“有时候人被事情和道理迷了眼弄到最后自己都信了然后又忘了本心反而未必有我这个观想者在旁看的清楚。”
    “那白女侠说我心里真正想的是什么?”张行认真来问。“我的本心又是什么?”
    “你的本心就是你张三郎无论如何都要去河北谁都拦不住!”白有思不急不缓声音宏亮言辞清晰让对方躲无可躲。
    张行张了下嘴居然没有反驳。
    “去河北战略上是对的难处是真的但没有那么着急留在东境、江淮等一等根据形势再北上或许才是最正确的。而你之所以一口咬定什么郑国渠之策说那些头领公私两便什么的说自己是被迫的必须要快去河北其实也都对但也都是在隐约骗自己……因为你本意就觉得东境这里黜龙帮的发展不如你的意这一年多造反的结果不合你的心。”
    白有思看着对方侃侃而谈直接揭开了自己恋人的内心深处。
    “你看不上东境这个的满是妥协和敷衍的黜龙帮你看不上东境这里所有人公私不分糊弄局面你觉得自己的政略从没有被彻底执行过。但偏偏这些并不是你乐意如此不是你无能如此不是你选择如此更多的还是一些一开始无能为力的东西。只是这个帮里偏偏又还有你珍视的好的东西和人你也不舍的。所以现在你想扔下这些坏的东西带着一些人按照自己的心意从头开始从河北开始赏罚分明、规矩严密像野火燎原一样打出一个新局面建立一个新的干干净净的黜龙帮!你心里面的那种黜龙帮!”
    张行怔怔盯着对方还是一言不发。
    “没有李枢的郑国渠你会去河北!大家都说要先去江淮你也会去河北!因为河北跟这里隔着一条大河天然分野李枢想躲着你你也懒得带上他!你就是要建立一个不被掣肘的属于自己的新局面!”
    白有思继续轻声言道。
    “至于李枢他们此时的反应有心也好无意也罢其实更像是中了你的计策张世昭也更像是在替你喂招因为这样就能将你明明是不顾一切要去河北的姿态塑造成被他们想法设法送过去的姿态……你就可以用这种局面来换更多的条件与好处带更多的人才和物资北上渡河走你自己的路……对不对三郎?你就是不服!”
    张行沉默了好一阵子方才在墙外秋风呼啸声中开了口:
    “对我就不服我就是想重新烧一把火。”
    “那你希望我怎么样?”白有思目光炯炯。“我知道你没有诚心骗我你实际上更像是连自己都骗过去了……但是现在你意识到自己到底想如何了那你希望我怎么样?三郎我愿意帮你重新开一个局面的!”
    “我希望你能守住登州。”张行毫不迟疑的给出了答案。“如果我败了逃回来了还有你能接住我!如果我被什么大局困在了河北你还能组织剩余的力量去救援我!思思……我有点贪心我希望你继续做我的女侠!”
    白有思看着对方等了一会点了下头:
    “好我来持剑为你掠此阵!”
    ps: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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