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头领是这般说的?”
    白马津木寨空地上摆着一个桌案案后放着一把椅子不过二十出头的徐世英正全副甲胄端坐其上对着来人从容问询。
    而他的身后是那条滚滚如常的大河。
    “是。”
    来人抹了一下额头汗水强压着某种紧张与兴奋继续言道。“还没正式举事钱粮仓储、衙署、监狱全都已经被我们控制住了按照原来的说法锁住、守好、不要动等局势妥当再统一开仓放粮……但黄大监不知为何没有踪影……”
    “黄俊汉是我派出去了。”徐世英缓缓做答。“你不要急我再问你……翟头领还有什么额外的安排吗?”
    “有的。”那人怔了一下还是立即做了汇报。“满郡郡吏都要起事衙役也被我们控制住仓储封好后人手比之前想的要多翟法曹就把多余人派了出去一队人去找翟二爷说话让他小心李亭文;一队人去东门那边找守城门的说话拖延时间顺便看看能不能把人拉来;然后……然后他本人现在带人去了郡守府。”
    徐世英笑了笑假装没有听到对方言语中主动对翟谦抢功多事的解释只是继续来问:“贺文书是吧那我再问你一件事周郡丞交代完以后是如何处置的?”
    这个问题没什么为难的那个传讯的贺文书几乎是脱口而出:“翟法曹给了他一朵小黄花然后让他老实呆在仓房交粮大院里老实得很……”
    “我知道了。”徐世英点点头继续微笑来对。“贺文书我现在要去见窦并给你十个甲士去将周郡丞安全带过来直接带到城内的军城就好成不成?”
    贺文书犹豫了一下但当他目光扫过对方身后正在列队汇集的甲士后却立即点头:“大头领放心我这就回去带人。”
    徐世英点点头一招手立即便有十名甲士涌上随满头大汗的贺文书折返入城去了。
    而人一走徐大郎稍微又坐了一小会发了会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方才起身。起身后也不戴头盔只是从案上取了一副束带绑在额头然后向身侧家将手中取了一朵小黄花给别在了耳畔束带上。
    到此为止徐世英方才转身在午后阳光下负手立定。
    过了片刻数百插了秋日路边小黄花的甲士汇集整齐亲信家将作势欲言却被徐大郎挥手屏退后者随即翻身上马于甲士前行过十几步便干脆勒马言语从容:
    “诸位今日起事且随我取下白马城!”
    下方甲士齐齐发一声喊数十骑引道护住徐世英数百甲士随即在后列队持械紧随不舍。
    徐大郎麾下甲士多来自于自己的家生子大约两三年前便亲自带着以兵法训练三征东夷后又多次获得大量正规军的军械装备如今还想法子披上了郡卒的皮那真真就不啻于真正的精锐官军一般纪律严明、行动如风。
    这似乎也符合徐大郎的风格出身豪强而且的确有些眼界、格局受限甚至有些虚伪和算计但确确实实遮掩不住骨子里那份正经路数的才气与英武。
    而且几乎是莫名其妙的当徐世英带着这几百甲士堂而皇之顺着大道走向白马城北面大门的时候就连他自己都有些恍惚起来……他开始质疑自己那些自以为是的算计会不会太过于可笑?如果可以光明正大的进取为什么要算计来算计去?
    为什么不能像自己的名字一样当一个光明正大的英雄呢?持百名英豪仗万军横行天下?
    不对还是做不了一个光明正大的英雄因为自己少年时就为了维持家族势力走上所谓黑道耍起了刀把子干尽了不法的事情……哪怕是用最低的标准来说自己也是个浪荡狡贼。
    这个思路莫名让徐大郎在这个关键的日子里显得有些忧郁和哀伤。
    北门畅通无阻之前着意拉拢的北门伙长没有什么反复之态而是亲自戴着黄花立在门洞内任由徐大郎率部穿过了大门……整个过程就好像正常调兵一样。
    非只如此进入城内在第一个十字路口向南拐弯转向军城的时候早已经等候许久的郭敬恪、翟宽也各率百骑分别从另两条路迎来汇集到一处。
    这是之前预备好的后手一旦城池关闭就立即内外夹击。
    “李亭文找你了吗?”徐大郎从怪异的思绪中回过神来问了一句翟宽。
    “没有。”骑在马上的翟宽正色以对。“没有见到人。但我在宅中留了埋伏劲弩都放哪儿了还有渔网、弄湿的棉被就算是净街虎的人都去了也要吃大亏!”
    徐大郎点点头。
    这个时候喧嚷的大街上忽然有一个卖炊饼的挑着扁担疾步匆匆跟了过来然后大着胆子来问:“徐大郎、翟二爷是要举事了吗?”
    徐大郎微微一愣赶紧笑对:“胡扯什么?还不赶紧回家?我们这是奉郡君的命去拿一个黑榜上的贼!”
    那卖炊饼的大为失望却不和其他人一样匆匆收摊归家反而只放下扁担呆呆立在街旁。
    这让徐世英再度瞥了一眼这个男人……他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个人而且这也绝不是一个什么道上的人物因为此人的关节过于粗了体力劳动带来的茧子过于厚了。
    这就是一个普通卖炊饼的本地老百姓。
    在认人这方面徐大郎素来有心得。
    暂且按下这个人带来的异样情绪插着小黄花的徐大郎来到了军城跟前然后又一次堂而皇之的率部进入——跟他报信的可不止一人一名队将早早在报信后折返控制住了军城正门并在随后率领足足七八十人加入了队列直趋中央大堂。
    全程真真宛若探囊取物。
    当然一切的理所当然也就到此为止了窦七迅速带人撤回到了主堂而徐世英宛如此间军营主人一般从容下令封锁各门包围主堂。
    并在随后下马率众步行进入了堂内。
    “窦都尉是关西大族子弟为何不举刀奋勇?”徐大郎很认真的询问道。“我刚刚在外面架完弩其实是等了一下的。”
    扶着佩刀的窦七回头看向自家少主人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家少主人一声令下即便是注定死无葬身之地这里的十几名窦氏私兵还是会不顾一切让这些关东贼子付出代价。而如果可能的话自己可以尝试扮猪吃虎和少主人配合拿下一个小贼首做人质。到时候不指望能真的阻止这场叛乱最起码可以跟人谈谈换取少主人和少夫人回到关西去。
    不是说两个大贼首都是做过朝廷官的吗?总可以商议吧?
    不错这是个可行的计划。
    但是之前在酒宴上最为激昂的窦并并未下令反而打量了一下对方耳畔黄花就在座中反问了回来:“所以徐大郎这是真要做贼了?满城皆要做贼?”
    这是一句很简单、很正常的末路无稽之言。
    但徐世英的眼神莫名古怪了起来:“阁下是官我们是贼?是也不是?”
    “当然如此。”窦并莫名慌乱。
    “但尔等为官我等为贼?”徐世英诚恳反问。“官贼之数由谁来定?”
    窦并没想到素来以精干闻名的徐大郎会像个书生一样来做这般口舌上的争辩但既然问了就说明还有理论的可能他倒是稍微松了口气:
    “徐大郎官贼正反由朝廷来定而大魏兼并海内便是有一二不妥也是唯一正朔所在你们现在造反难道要捧个姓高的东齐遗种出来?东齐和姓高的更烂好不好?而若是没有一个姓高的你们可不就是纯纯正正的贼人吗?区区贼人闹得再大又有何前途?”
    徐世英沉思片刻点点头:“阁下说的极是。”
    早已经不耐的翟宽和一直冷静的郭敬恪同时诧异来看跟进来的插花军官、随行家将也都诧异。
    “若是如此……”窦并大喜过望。
    “但若是如此为何尔等为官却要残虐本地百姓我等为贼却似乎是在努力救民于水火呢?”说着徐世英忽然吐了一口气出来然后身上的长生真气宛若一只头角峥嵘的绿色巨蟒缓缓出洞一般自腰侧盘起。“不瞒阁下便是官贼两定我徐大宁可做个活命贼胜过去做残民官!”
    堂上鸦雀无声郭、翟等人纷纷来看。
    窦七和窦并也怔怔盯着对方身上那宛如活物的真气继而面色惨白。
    而下一刻就在那只巨蟒顺着徐世英的胳膊伸向他腰中佩刀之际窦七忽然回头看了窦并一眼然后猛地向前一扑拔刀如电同时断江真气卷起砍向徐世英肩膀。
    但徐世英比他更快只是抬手一刀便轻松格住与此同时一股健壮踊跃的长生真气卷着佩刀宛若一条附在刀上的蟒蛇一般轻松绕过对方的刀锋上的断江真气趁势往对方胳膊上奋力一卷。
    只是一卷窦七便胳膊折断、兵刃脱手向后踉跄一时。
    周围郭翟以下诸多戴花军官甲士再不犹豫各自拔刀乱砍就在帐中将十余名窦氏甲士私兵砍杀殆尽少数没有当场死的也都尽数补刀。
    怎么可能不见血呢?
    尤其是面对关陇人的时候。
    窦并被砍了四五刀脖子上也有一处致命伤尚还有一丝气就宛如一块破布一般被拖到徐大郎跟前很显然是要徐世英亲自来决定如何处置……全尸还是悬首马下又或者是悬首城上?
    “李亭文应该是卖了你和周郡丞自家逃了而你那个家将。”徐大郎蹲下身来一手握着刀一手按住对方伤口失笑道。“也应该是得了家中叮嘱生怕你因为娇妻在城中一时降了坏了窦氏名号……”
    “我妻子……无辜……是白氏女……放过她……”窦并被按住伤口奋尽最后力气却果然还是想着妻子。
    “我都说了。”徐大郎严肃起来。“我是贼不过也就是年十二三为无赖贼时稍显过度常常为了好勇斗狠而杀人;十四五为难当贼有所不快者方才来杀;十七八为好贼见有强恶乃杀人;如今年二十便为活民贼临阵为将方杀人……杀你固然如杀一鸡却又怎么会再滥杀无辜妇孺呢?我们黜龙帮的张大龙头是倚天剑旧部至今恩义未断我将你夫人送过去。”
    窦并如释重负。
    徐大郎则一刀切下只将对方首级轻松取下一时血溅黄花便拎着对方头颅转身出来。
    周围翟、郭二人以下莫不肃然匆匆追出。
    来到外面迎面就遇到吓了一大跳的贺文书和面色惨白几乎立不住脚的周郡丞而徐大郎却不顾面上血渍当场朗声来笑:“周公莫慌……此辈关陇人且负隅顽抗不得不杀今日事和往后事还要多多仰仗周公的。”
    郡丞周为式赶紧咬牙上前拱手但目光落到窦并首级上却又一时不忍匆匆避过头去:“请徐大头领吩咐。”
    “事情很简单。”徐大郎只将首级递给家将示意对方悬于马首之下然后才来对周为式笑道。“三郡俱反而大局在我但还是要请柳郡君出降并发令各县、邑、寨、市、渡向我黜龙帮俯首为上……告诉他他这般配合我虽不能做主也要向李大龙头请示尽量开释……而阁下为郡丞此任非你莫属。”
    周郡丞叹了口气情知不能拒绝只是点头。
    倒是徐大郎不顾手上血淋淋的直接扶住对方继续言道:“周郡丞……我等素来被朝廷压制不能参与政务有些事情也确实做不惯今日阁下若是去走一遭不管是成与否……我都会将足下引荐给张李两位龙头请他们也务必给阁下一个说法。”
    周为式本就已经准备答应了此时闻言更无多余话讲只是俯首。
    而徐大郎放下此人翻身上马直接纵马跃上校场内的点将台只是将胯下战马一勒便对许多听到动静出来却尚在茫然的士卒放声大喊:
    “诸位兄弟黜龙帮左翼大头领曹州徐大在此!今日我们黜龙帮一举东郡、东平郡、济阴郡来反三郡齐发势不可挡如今本郡都尉已死尔等是兵便该知道没有侥幸之心……从我者戴黄花随我来!逆我者即刻拔刀来台上与我厮杀!断无两不相帮之论!欲杀我者速来!速来!速来!”
    徐世英勒马于夯土将台之上运动真气奋力大吼连喊三声早听的那些军士目瞪口呆更遑论一颗好大人头随着马匹晃动不已更有甲士数十将十余个首级依次挂开还有数筐黄花被人摆到跟前并加鼓动早已经心驰神摇哪个敢上前。
    片刻后见无人上前徐大郎大笑一声复又来喊:“既不敢杀我便随我做贼!速来!速来!速来!”
    又是连喊三声徐世英直接跃马下台然后缓步打马往军城大门而去。
    身后甲士催促推搡不停甚至有人迫不及待取花去给那些原本没有戴花的相识郡卒来带须臾片刻果然形成风潮剩余郡卒迫不及待争先恐后仓促从筐中取花来戴然后回身去了兵器随着自己的上司、故友、乡人蜂拥出门。
    出得门来徐大郎一马当先却见到那名卖炊饼的人居然还在那里怔怔来望立即打马上前。
    孰料对方居然依旧主动迎上来问:“徐大郎你马下好大一颗头是杀了官吗?这回是举事了吗?”
    “举了举了!”
    徐世英放声做答然后就在街上勒马四面放声来喊。“诸位乡亲父老黜龙帮左翼大头领曹州徐大在此!朝廷苛待东境残民自慰以至民不聊生百姓日夜都在水火之中!但是官府残民我们黜龙帮却要做贼来救民!
    今日举事!尔等畏惧想要自保的我绝不强求只要封闭家门安稳在家便可!黜龙帮令行禁止秋毫无犯白马城中谁若劫掠只来找我徐大我必亲手杀之!
    但若是有家中乏粮害怕过不了今冬的;有亲眷逃亡未归早已成了贼眷的;有故旧昔日以劳役死在路旁的心中有愤的都出来不拘一刀一杖随我徐大做贼!
    速来!速来!速来!”
    三声喊后徐世英放下马速目不斜视只在大街正中勒马缓缓向郡府而去。
    周围百姓原本在徐世英入城经过此处时多已经入家所以初时并无几人跟随倒是那名扛着扁担卖炊饼的居然就跟在徐世英身后还不忘翻出一个卖剩的炊饼交与徐世英然后将蒸笼扔下只扛着扁担随行。
    徐大郎也不嫌弃就在血淋淋的手上接过直接在马上吃起。
    待到一个炊饼吃完走过半条街身后早已经哄然不堪持木棒、铁叉、扁担随行者数不胜数军民相接阻塞街道宛如什么潮水一般洗涤了整个城市。
    待到郡府门前日头尚高而东郡郡治白马城全城皆已反了。
    翟谦围住郡府郡府紧闭大门私兵小心防护他也不敢轻易入内此时见到徐大郎如此威势心中暗惊立即迎上主动行礼。
    而徐世英翻身下马丝毫没有傲气反而从容扶住对方口称兄长并把臂向前:
    “大兄可见到李亭文?”
    “没有。”翟谦愈发羞愧。“郡君依旧枯坐跟之前咱们商议时猜的一般无二我该去先捉李亭文才对的。”
    “无妨。”徐大郎主动安慰对方。“大局只在郡君李亭文小道罢了……而且我早已经让黄头领引兵人去路上埋伏了他也未必走得脱……今日事成咱们五个头领只是一起的功劳。”
    翟谦连连颔首。
    徐大郎也回头去看周为式。
    周郡丞一路跟来心情如马上颠簸一般上下翻转不停但此时是听得满城鼓噪晓得满城郡卒都已经降服窦并又死李亭文十之八九是趁机逃了更加没有心理负担甚至多少有了些底气和怨气于是微微拱手居然主动去叫门了。
    俄而一个筐子从郡府墙上角楼那里悬下将周郡丞吊入后者入得郡府堂而皇之往后院见到了正在与夫人司马氏饮酒或者说与夫人一起坐以待毙的本郡太守柳业重。
    这位毫无疑问属于关西贵种的郡守在听完周郡丞的介绍后陷入到了长久沉默之中许久方才开口反问:
    “所以李亭文晓得大难将至将你与窦并推入虎口自家逃了?窦并已死你直接被拿下?他们让我投降出示公文号令举郡皆降于什么除龙帮然后或许能放我们夫妇走是也不是?”
    “应该是这样。”周郡丞恭恭敬敬恳切来对。
    柳业重一声叹气举杯饮了一口明显拿不定主意。
    “所以现在不光是满城俱反甚至三郡齐反?”司马夫人看了自己丈夫一眼忽然面向周郡丞插了句嘴。
    “回禀夫人。”周郡丞沉默了一下再度拱手行礼语气也愈发恳切。“据下属所见这不是造反这是举义……满城举义三郡齐举!”
    司马夫人还要再说柳业重闻得此言反而叹气:“徐大郎这个人说话算数吗?”
    ps: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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