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
    大魏刑部正堂前白有思转过身来将手摊出一个破破烂烂、坑坑洼洼的小铜印便显露了出来。
    跟在身后的薛亮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不禁犹疑:“果真给我?”
    “是中丞不能一言九鼎还是我白有思言而无信?”白有思微笑反问。“薛老二你是不是还要问怎么知道这玩意是真的?”
    薛亮尴尬一时便要去拿。
    不过当他伸手以后还是明显在半空中卡顿了一下:“白巡……白常检这东西有什么禁忌吗?”
    “别乱注入真气就好小心被废掉修为。”白有思有一说一。
    薛亮怔了一下小心拿起铜印却又忍不住追问了一句:“所以刚刚你是冒着废掉修为的危险跟义父……跟中丞拼的那一次?”
    “随你怎么想吧!”白有思催促不及。“这里没你的事了。”
    薛亮沉默了一下攥着手里的铜印转身上马飞也似的往靖安台所在立德坊去了。
    而白有思也回头看向了身后被几名刑部衙役托住的李定……后者倒也没有被拷打的痕迹只是在黑塔里被大宗师镇压了几日精神不免显得萎靡罢了。
    “何必呢?”李定勉力出声。“曹中丞若只是为了与段尚书争斗便不可能真杀了我不过是做做样子迟早要放出来的……”
    “什么叫只是为了与段尚书争斗?”白有思干脆应道。“真以为中丞不在意张行吗?不在意的话当日为何想着收义子?而既然是张行惹出来的事端我又怎么好弃之不理?再说了十娘姐姐也等不及了……我若不来她怕是要闯黑塔劫狱的到时候你们公母凑在一起真要我捏了伏龙印劫狱?也就是现在中丞心思都在政局上才好偷袭得手。”
    李定这才闭嘴。
    白有思继续来问:“中丞既然不管这事就是兵部和刑部共审骨尚书是个公正的人物段尚书是你旧日堂官你可有把握?”
    “本来是有的。”李定勉强颔首。“不过事到如今我自己也不敢再托大了……请白三娘出个面再去见一下段尚书求个稳妥说法吧。”
    “那我就不陪你进去了。”白有思点点头竟然也是直接转身一跃而走。
    且说段威作为大魏的老牌重臣关陇军头在朝中的代表性人物也是先帝开始着力培养的曹氏嫡系亲信这些年心态明显发生过改变。
    比如说当年高-贺若一案他作为得利者其实是很乐意搭上这个大案的顺风船填补那些大人物空缺的彼时他也一度以为自己会对大魏最起码对当今圣人忠诚一辈子的……以他的年纪来算十年尚书五年宰执然后便可以退下来了并不会造成君臣隔阂。
    接下来巫族降服的大阵仗更是进一步验证了这条路线的正确性。
    然而事情从第一次东征东夷开始以杨慎叛乱为重要节点便开始变得不对路了也让这位关陇本土大员产生了剧烈思想波动。但那个时候他虽然意识到局势在滑向不妥当的境地却也只是进一步产生了谦退心态准备提前退休而已。
    所谓当一天坊吏敲一天锣安排事了就尽量干但也不争权夺利了实在不行大不了不干了直接辞官回家。
    关中赏赐的庄园、封地、田土、奴仆以及遍布各处的门生故吏足够他关起门来当个土皇帝。
    而且再说了曹氏父子的确对他有不容置疑的知遇之恩。
    可这一层情绪准备又在同样出身、同样地位、同样境遇的前刑部尚书卫赤之死面前被扑打的粉碎从云内回来以后他就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情绪……而这种情绪他自己可能都无法分辨那究竟是一种愤怒还是一种不安。
    可即便如此在面对着对他有明确提拔使用之恩而且行事肆无忌惮的圣人本圣面前这种情绪还是能够隐藏或者收敛的唯独三征大败圣人南下皇叔曹林开始揽权的时候愤怒和不安之上却又多了一丝不平之意。
    他莫名不愿意忍让了。
    这不是简单的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而是在眼下形势中有了一丝切实的表达诉求和新的自我认知。
    更重要的是他如今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大魏内外的全线失控让许多关陇大族多了些异样心思。
    “贤侄女放心吧。”
    东都八贵之一的兵部尚书段威直接在兵部后堂里干脆答复。“莫说你来说情便没有你曹中丞遣人跑到兵部把寻我做汇报的旧日部属在兵部大堂拿下我也要还李定公道的待会我就亲自过去刑部……其实这事反倒是你叔父我要承你的情才对……不过话得说回来你又是怎么把人从黑塔要回来的?”
    “中丞给面子罢了。”白有思笑道。“侄女毕竟是他老人家多年的旧属……”
    “我不信……他现在能肆无忌惮到直接在南衙喊出要自家自专国事如何会轻易给你这个白氏长女面子?”段威冷笑以对。“不过你自有自己的本事我也是素来知道的……随你去吧。”
    “其实中丞之所以如此未必是要如何只是忧心家国。”白有思想了一想意外说了句公道话。“于中丞而言家国一体生平别无所求而大魏如今又是这么个局势……”
    “大魏这个局势怪谁呢?”段威幽幽叹气直接打断了对方。“也罢此事多言无益……倒是贤侄女你皇后将往江都西苑空置你又如何?准备留在这里做人质吗?”
    白有思依旧从容:“东都之地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还不至于沦为人质的地步……留在此处也只是要处理好首尾让属下都有个结果说法罢了。”
    “那就好那就好。”段威满意颔首顺势起身。“我这就去刑部贤侄女也回去吧。”
    这是正事白有思自无不可便也起身告辞。
    就这样暂且不说段威如何去和骨仪说话只说白有思离了兵部大堂不过再跃而起飘过了两个坊就到了自家英国公府上。
    此处非但没有因为英国公出镇太原而稍显冷清反而愈发热闹与紧凑几乎形成了一个封闭的坊市与堡垒——在三征东夷大败、圣人南巡的消息传来后因为某种传闻许多白氏的故旧都躲了进来包括大房那边的人也有不少直接带着财物、粮食、军械甲胄和家将壮丁躲了进来。
    这也是传统艺能了。
    人身依附色彩强烈的封建时代一个衡量家族成就的重要标准就在于是否能同时在乡村与城市、地方与首都都有自己的宗族聚居地。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同时抵御自然与政治风险并在势头起来时尽量的攫取政治利益。
    而白氏这样的大族不但符合这些条件甚至会更进一步地方上会因为成员的出仕而形成多个点位不说就连首都都在内部有两个大型据点外面也有多个庄园。
    当然了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是不如人家河东张氏就是了。
    “人在刑部事情已经差不多了。”
    没有理会众多家将、武士白有思直接飞回了如今已经被她堂而皇之占据的主院然后刚在堂中坐下便闻到一股香气飘过便头也不抬与来人交了底。“不过姐姐没必要去接人而是应该回到家里让他弟弟李客过去估计要两三日才能出来……”
    张十娘点了点头但却没有着急离开。
    白有思会意即刻继续言道:“月娘的事情姐姐不用再管我来处置。”
    张十娘这才喟然:“四郎走前不过托付我这一件小事我都处置不好……他回来后被关入黑塔我也无能为力。”
    “我说句实话姐姐不要生气。”白有思笑道。“这两件事情一件通天一件彻地反而就是天底下极为难做的两件事情……依此来断自家本事未免有些对自己要求高了些。”
    张十娘一时也笑却还是摇头:“但妹妹似乎全都胸有成竹。”
    “不是胸有成竹。”白有思继续微笑以对。“而是豁出去以后没有了顾忌无所谓罢了……这是跟张三当日沽水畔学的管杀不管埋后续麻烦根本不管只管肆意做事效果反而卓著。”
    张十娘点点头不再犹豫忽的一下便从堂内消失了。
    白有思怔了征没有吭声而是稍作洗漱用餐后再度闪出了英国公府。不过她倒没有直接去见月娘而是先去了北市。
    “白……白公子。”
    萧条到几乎无人的北市正在忙着收拾东西装车的阎庆几乎是第一时间注意到了来人也是有些愕然。“白公子如何过来了?”
    “本就该过来了只是回到东都后诸事委实忙碌直到今日才过来。”白有思言语干脆。“事情还有很多阎公子我直接问好了……我问过我伯父了他说下个月还是要如常开科举的三郎走前与我提到过你的夙愿……你还要考吗?要的话我与你写一张帖子或者亲自带你去见我伯父。”
    阎庆苦笑一声立即拢手做答:“白公子来晚了……不瞒白公子我刚刚犯下人命案子正准备拜别了父亲离开东都呢。”
    “什么人命案子?”白有思稍微来了点兴趣。
    “不是什么值得入耳的事情。”阎庆正色道。“当日张三哥在修业坊的时候曾经砍了一个开暗娼馆子泼皮的手说是有他在一日便不许此人张狂……如今张三哥上了黑榜此人居然又冒了出来说张三哥既不能回东都他也算是熬出来了……我听不惯昨日刚刚带了几个友人去杀了此人。”
    白有思终于再笑:“你这分明是决心要走了顺手处置了他……你要去何处?”
    “能去何处?”阎庆拢手以对。“出去走走、看看顺便往梁郡老家瞧瞧……倒不是一定要去投奔张三哥而是说眼下这个局势大家都是如此而东都似乎又更稳妥一些……我父亲年纪大了倒不如让他跟我的继母、幼弟留在东都我自家带着一些仆客和积蓄走一趟老家。”
    白有思点点头也不再多言什么。
    实际上正如阎庆所说这不是什么为了义气而被迫润出东都而是主动选择离开……谁都看出来了局势已经大坏而且生意根本做不下去。这种情况下穷人和基层的老百姓自然是无奈到随波逐流但对于阎庆家里这种还有一点点资本和基业的人而言却也免不了要一分为二一半留在城里一半逃回老家乡野中。
    这跟那些大家族同时布局城市与乡村是一回事就是为了抵御可能出现的系统性风险。
    只不过规模小了很多小到必须父子分离并做好一辈子不再相见的准备但依然比那些没得选的老百姓要强许多。
    “其实。”白有思已经转身离开但走了几步后复又回头来望。“便是你杀了人也无妨的也是可以走科举的我的条子总能保你一个六部文吏……”
    阎庆沉默了片刻缓缓摇头:“我信得过白公子的言语但我也信得过张三哥的见识他既然都宰了南衙相公反了便说明他认定了大魏无救既然如此何必再求一个文吏前途?不如走出去瞧瞧看看外面有没有人愿意收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寒门文人。”
    言至此处阎庆顿了一顿终于正色:“大争之世我也想看看自己到底是个怀才之人还是个眼高手低的废物。”
    “若是想找他可以先去找曹州徐大郎。”白有思点点头留下一句言语便忽的一下三度跳上了房去。
    然后在日落前便来到了张行在承福坊的住处。
    当然此时此刻此地居住的只有秦宝、月娘和秦宝的寡母和几个新来的仆妇。
    秦宝的寡母穿着丝缎正在正堂上做着针线活旁边有两个小丫头陪着而秦宝则在后院喂他的龙驹斑点豹子兽月娘则带着一个大丫头在厨房里忙碌……这一幕咋一看其实还是蛮温馨的。
    但仔细观察就知道秦母本人倒是有些安心和随意明显是释然和轻松的而秦宝和月娘明显是在逃避什么都有些郁郁。
    白有思看了一会忽然跳下就在院中朝秦母行礼:“叔母!连日不见可还适应东都?身体无恙吗?”
    秦母诧异抬头看到是白有思一时大喜赶紧起身:“白大小姐如何来了?可曾吃过饭?无恙无恙……是有事找二郎吗?且进堂上说话。”
    白有思笑了一笑看了看从厨房冒出头的月娘复又看了眼从后院仓促过来的秦宝直接点头:“是是找二郎有事问他但事情简单就不进堂了院子里说就行。”
    “是公事?”秦母走到门槛内扶着门框认真来问。
    “是私事。”白有思微微一笑。
    秦母大喜立即跨入院内去看秦宝然后呵斥起来:“速速去洗了手这成什么样子?”
    秦宝抿了下嘴但还是转身去旁边的水池里洗手。
    白有思也不急而是立在那里看对方洗了手过来这才笑眯眯来问:“秦宝你知道陛下要将紫微宫整个搬去江都吗还要让大江沿线州郡将税赋发往江都?而且中丞要在东都新起十万大军?”
    秦宝微微愕然但旋即黯然:“陛下忍弃北方又能如何呢?”
    “陛下是忍弃天下。”白有思微微笑道。“但今日不是来与说这个的而是说陛下忍弃天下局势注定要大变我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去晋地看看去河北看看去关陇看看去东夷北荒看看……有些话和有些事情要先与你做个交代。”
    秦宝愈发黯然:“连常检也要走了吗?”
    “未必是此时说不定要许久。”白有思认真来说。“但陛下都这么干了我也该早作准备省得跟三郎那般忽然就得走了以至于什么事都要我来替他处置……你去搬两把椅子来不要让你母亲与我在院中空坐着。”
    秦宝点点头匆匆依言而行。
    两把椅子在院中摆下秦母被茫茫然扶了上去她一开始听到是私事还挺高兴但后来耳听着都是国家大事却也不好开口的。
    而秦母不开口白有思却开口了:“秦二郎你是我从登州带来的……按照官场上的规矩你如今虽然已经是靖安台的副巡检却一辈子都算是我的人而我便是你一辈子的举主是也不是?”
    秦宝不知道对方为何如此来问而且颇有些兴师问罪之态但却无法否认反而只能拱手:“常检知遇之恩秦宝没齿难忘!”
    “也不用没齿难忘。”白有思继续笑道。“其实我虽提拔了你实际上这些年一直带着你的还是我家三郎无论是去杀人放火还是执法做公真正教导你的、带领你的还是他多一些……是也不是?”
    秦宝沉默了片刻继续拱手:“三哥的恩义我一辈子都不会忘!真要到了须我效力的时候无论是常检还是三哥我秦宝绝不惜性命!”
    “不用你奉献性命。”白有思忽然过去就在院中三人的愕然中坐到了那张椅子上与秦母并列。“只是我与你三哥早已经定下终身之情义而我们两人现有一件小事要你帮忙!”
    秦宝愕然之余赶紧转身拱手:“请常检直言但有所求不敢不应!”
    “还是三郎惹的祸事。”白有思叹气道。“他先去做了反贼我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走掉所以有件事情必须要此时托付给你……月娘!”
    “哎?”月娘诧异抬头应了一声。
    “月娘父亲死前将月娘托付给你三哥他素来是当做幼妹来抚养的然后他走之前与我说有心将月娘许配给你你二人都未曾反对……是也不是?”白有思凛然来问。
    秦宝和月娘一时愕然座中秦母更加愕然甚至有些慌乱之态。
    “是也不是?”白有思冷冷追问。“不过一字而已我没时间与你们在这里做小儿女姿态。”
    “是!”出乎意料目光扫过秦母后月娘忽然大声来应。
    秦宝随之慌乱赶紧逃避着母亲目光追应了一声:“是”
    “那好。”白有思冷冷瞥了秦宝一眼就在座中昂然下令。“你自幼失祜只有寡母在此而月娘也没了亲眷只有我与三郎为倚凭偏偏三郎又犯了事情逃走但所幸还有我一人在此……刚刚也说了如今陛下忍弃天下海内动乱朝不保夕江湖儿女也难情长;除此之外我与你三哥也算是对你恩义斐然算得上是你们长辈……现在你们若是有心便此时来拜一拜我与你母亲算是在双方长辈面前定下此事也好让我和你三哥走得安心!更算是你三哥与我将月娘交给了你作了正式托付!”
    说到此处白有思声音更大甚至直接用上了真气:“不要耽搁就来拜吧!”
    月娘情知秦母素来只当她是丫鬟之流今日虽然有些后患却是唯一机会便毫不犹豫趁着秦母愕然之时直接下拜叩首而秦二郎自然也懂得这个道理更兼见到月娘已经下拜绝不好负了对方却也顾不得自己母亲的平日荒唐言语当场下拜叩首。
    “好了!”白有思见状如释重负直接起身。“如此再见到三郎也好与他有个交代……将来江湖路远你们一对小儿女还当好自为之!”
    说着白女侠只朝一旁尚有些茫然的秦母微微一拱手便今日不知道第几次一跃而起消失在东都的半空中了。
    ps:感谢新盟主楚柳拂风老爷……感激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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