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去年冬、今年春两次外差到江东到淮上转了两圈回来以后张行的心态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甚至连他自己都未必得清楚自己是想要干什么。
    这一点如白有思、秦宝等亲近伙伴都明显有所察觉并做出了各自的表达。
    至于李定这厮中年人大家族出身兵部混日子的员外郎事业宗族两开花的哪怕有个漂亮老婆却也是无暇顾及他人所以反而没有什么相关言语。
    而不管张行是如何想的外显出来却分外清楚那就是他现在越来越用一种冷眼旁观的态度去看朝堂上的事情似乎是在忍耐什么又似乎是在等待什么。
    这一点并不因为朝堂上的精彩纷呈而改变。
    三月下旬春风渐熏最后一个旬日里大魏东都的核心权力机构里上演了一出让人瞠目结舌的戏码。
    戏里面有三个主角。
    圣人曹彻、皇叔曹林以及不好用官职来定义的张含张先生。
    张含今年四十来岁虽然也姓张祖籍也是河东但跟河东张氏真没关系反而跟那位死掉的前刑部尚书张文达一样都是标准的南方人他的父祖全都是南陈的大员……只不过他这人水平高一点早早看出来南陈不行了所在圣人尚在江都出任方镇而他自己只是一个县令的时候就主动写信给彼时尚未登基的圣人示好所以才能在这个年纪做到一部侍郎。
    但也仅仅如此了因为毕竟是南方降人如果没有什么殊勋的话按照张行那个世界的法职场的无形天花板也到了……估计退休前能做半年尚书然后荣休。
    更大的概率是连个尚书都摸不到只是转任一个靠近老家的南方富庶州郡然后就此结束自己的仕途。
    很显然张含不愿意就这么安安静静过完一辈子他想当尚书想当相公不然就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走上前一位南方出身的张尚书的老路了。
    就是要扔掉一些东西主动投身陛下以此来换取自己渴望的权力。
    当然圣人也很喜欢这样的人所以当张含申请自己带着民部来承担大金柱的筹备工作以后张侍郎立即变成了张尚书。
    但这只是第一步好戏才刚刚开始。
    隔了两日不知道是不是从南衙的背叛中缓过来了皇叔曹林再度选择了入宫请求谒见圣人。
    圣人自己“有恙”拒绝了会见。
    第二日曹中丞公开上书张含无功仅仅是承担筹备任务侍郎也足够了张含没资格凭着一次请事担任堂堂一部尚书更没有理由将没有任何过错的原民部尚书韦冲转为邺都留守。
    书上圣人没有回复没有动静。
    于是又过了一日曹中丞二度上书并直接张含小人这么提拔小人会引起宵小仿效。而大概是觉得之前委实对不住曹中丞首相苏公与吏部尚书牛公也再度联名上奏上奏内容与曹中丞无二皆是张含无功没理由因为一句话进入尚书这一层次。
    当然言语稍微缓和一点罢了。
    第二次上谏的奏疏进入大内圣人终于做出了回应乃是发中旨加民部尚书张含门下省侍中入南衙议政。
    中旨中有一句话格外有趣:“尚书之任宰执自有裁决宰执之任朕自为之。”
    消息一出朝野瞠目苏公和牛公立即闭嘴不再言语。
    而曹中丞愈加大怒却是在翌日重新公开上奏并将自己的奏疏仿照上次事件一样抄录了一份专门贴在了南衙大门前。内容很简单依然是反对无端提拔张含。不过这一次他直言张含小人只因奉迎君上便数日两迁简直荒唐而若此人入南衙他当面殴之!
    大宗师要“面殴之”怕是比什么威胁都来的直接。
    兴奋至极的张含张相公带着虚浮的脚步来到南衙看到贴在门上的奏疏愣是没敢进去最后只能兜兜转转黯然转回民部同时上书自请仍归侍郎之职依旧承担大金柱的筹备工作。
    于是圣人的旨意再度来了加民部尚书领门下省侍中张含金紫光禄大夫并发伏龙卫十员随行宫禁、坊市、家院以作大金柱修建期间的护卫。
    张行本来看热闹看的正舒坦呢稀里糊涂锅就砸到头上了。
    “谁去?”
    高督公没有带着圣旨过来也没有摆架子只是抵达白塔匆匆明来意便左右来看状若不耐。“难道要请一张正式旨意来吗?你们可是伏龙卫圣人的意思难道还能躲得开?”
    当然躲不开但是对上当朝皇叔、理论上的顶头上司和大魏第一高手谁也都心虚不是?
    “敢问高督公。”
    白有思莫名不在张行无奈只能在塔前出面拱手。“这件事是要分出十名定员还是只让伏龙卫派人就行可以自行调配?”
    “随你们怎么办。”高督公也不动弹只是立在原地显得愈加不耐。“反正得速速回旨……多出来的后勤物料、津贴直接填个表送北衙那里去绝不会出岔子。”
    意思很明显了圣人旨意第一麻溜的遵旨怎么都好别想找任何借口或者往北衙推一丝一毫的责任。
    “既如此就轮番执勤吧!”张行回头相顾自己身后几名白绶。“新排个执勤表来后勤物料、津贴也要往北衙送……让秦宝带八个人现在跟我去。”
    高督公闻言一怔终于失笑:“别人倒也罢了张副常检不怕被中丞给撕了?”
    “中丞不是那样的人。”张行平静以对。“再了便是有不妥眼下常检恰好不在我为副手也不能躲在他人身后。”
    “果然好胆色不是虚名来的拼命三郎。”高督公上下打量了一下对方终于点头。“那咱们走吧……你本家相公还在等你呢。”
    狗屎的本家相公。
    张副常检心中暗骂嘴上却愈发高姿态起来:“为君效力不敢惜身高督公六個人带路我们集合完就去。”
    “无妨我亲自带你去。”高督公只是含笑俯首。“为君效力你都不敢惜身我一个北衙的督公难道就敢惜身?”
    “张三哥韩白绶问你要不要着甲?”等待期间周行范前来汇报却是面色发白俨然是真的害怕会出事。
    “着个鬼的甲!中丞难道是对头吗?”张行无语至极。“你问问老韩怎么不带伏龙印?”
    小周醒悟狼狈折回。
    而高督公只是含笑不语。
    然而无论如何都是躲不过这一遭的张行便是有一万个想骂娘也只能在片刻后带着秦宝和其他几个伏龙卫老老实实跟在后面去了。
    临近中午紫微宫端门内大内之外南衙议事堂小院门前并无他人只有位阶实权皆已经到当朝极品的张含张相公一个人一身紫袍却又束手而立低头不语宛如一个被惩罚的官仆一般。
    这位紫袍官仆身前的小院大门上赫然贴着一封去了封皮的简单奏折文书宛如另一个世界里的如来佛祖揭帖一般镇的他寸步不能前行。
    与此同时他身后的南衙主干道上数不清的东都官吏来来往往却又忍不住频频侧目。
    所有人都想看看这件事情到底怎么收场?
    就是在这么一个情况下张行和高江抵达了此地。
    “张相公。”高督公果然是为了圣意而不惜身的直接上前去含笑招呼。“咱家是内侍省的高江奉命去西苑找伏龙卫去了如今已经带来十个人不多不少咱们一起进去?”
    张含立即抬头双目灼灼旋即闪灭并微微低头惊得跟在高江身后的张行差点一哆嗦他如何不晓得别看他昨日跟白有思言之凿凿的什么又一个张尚书此时看来此人明显比张文达更年轻更急切更肆无忌惮。
    其实想想也是张文达那是分阶段来的许多年前卖过一次老实了许多然后通畅到了尚书位置只是为了入南衙这临门一脚方才再动所以表面上还是很体面的。
    至于这位……
    实际上莫张行便是高江在迎上张含那一闪而过的灼烈目光后也明显怔了一怔方才继续来笑。
    “圣意如此为人臣者不敢不遵命行事。”张含收敛颜色认真回复甚至朝高江和张行各自微微行了一礼。“只是要让牵累两位了。”
    “无妨无妨。”高江回头四面去看笑意不停。“今日巧了还真没有怕事的……走走走……张副常检打个头阵吧。”
    张行怔了怔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带着人往里走。
    他怎么都想不到这辈子第一次进南衙最核心的议事堂居然是以这种方式。
    心思驳杂之际来到小院门前内中两名金吾卫投来了复杂目光然后又齐齐去看院门上的奏章而张行随着这些人的目光往奏疏上一落心中复又微动居然直接止步转身到门前在身后几人的异样目光中将曹皇叔的奏疏给揭了下来塞入怀中。
    时机微妙地点也微妙张行没有解释后面的人也没有问再后面的大道上人来人往一时有些波澜却不耽误张行闷头往前走直接走入小院正中方才回头。
    “张相公。”张行恳切来问。“是要我们公房前站岗还是要我们寸步不离?”
    “初来乍到下午再开公房我现在要进去容我当面给曹公与诸公赔罪。”张含思索片刻立即面无表情给出答复却是指向了正前方一个小堂不出意外那里应该就是南衙诸公进行讨论合议的所在了。“至于你们如何护卫我委实不清楚。”
    张行点点头复又扶刀去看高江:“高督公旨意是您传的……圣人让我们来护卫自然没问题但议事堂重地到底许进还是不许进?我们是守在门前还是跟进去?”
    高督公同样思索片刻立即给出答案:“跟进去。”
    这就无话可了张行转身走上前去推开了虚掩的房门。
    迎接张行的是七位或坐或立神色迥异的相公首相苏巍皇叔曹林尚书左丞张世昭英国公白横秋上柱国司马长缨吏部天官牛宏尚书右丞虞常基几乎人人一怔然后齐齐来看。
    几人中张行只认得三四张脸却不耽误他将头微微一低扶刀进门然后迅速转身来到最内侧桌子旁白横秋身后扶刀昂然肃立。
    “张行!”一直到此时曹林方才反应过来却是勃然大怒掷杯于地。“南衙议事堂重地非宰执不得入内自东都建成以后便是如此!谁给你的胆子进这里的?”
    便是白横秋也面色阴冷的回头来看身后的小子。
    对此张行只是一声不吭此地轮不到他话而且他不信以曹林和白横秋的修为听不到“看不到”门外发生的事情与对话。
    遑论圣人的旨意了。
    果然下一刻高督公与张含步入了议事堂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下官报国心切行事粗疏惹怒了诸位相公特来赔罪。”张含一进门便拱手低头。“但国事在前君恩如山还请诸位相公不要因私废公坏了国家大事……白相公日后咱们一定得精诚合作才行。”
    刚刚还回头看张行的白横秋此时捻着胡子愣了许久只能茫然点头:“好好。”
    看的张行差点想笑出来。
    而既得了白横秋言语张含复又去看曹林:“曹公您是国族根本何必为我动气?”
    曹林无奈只能奋力呵斥:“你个小人难道没有看到我贴在门上的奏疏吗?如何还敢进来?”
    张含沉默片刻只是拱手:“恕下官迟钝并未看到有奏疏贴在门上。”
    曹林一怔怒极而笑反过来去看束手而立的高督公:“高江你跟他一起进来可见到我的奏疏?”
    高督公当即俯首应声:“回禀皇叔……咱家进来的时候委实没看到什么奏疏门上干干净净。”
    曹林怔了一怔一时茫然复又去看张行:“张行你呢?”
    “属下也没看到。”张行面无表情扬声恳切作答。
    曹林当即拂袖转出议事堂去了。
    堂中气氛一时稍有释然。
    片刻后还是首相苏巍干咳了一声打了个圆场:“今日也到中午了到此为止吧大家各回公房安置一下各自到手的文书、旨意就散了吧。”
    着估计也是觉得尴尬直接便往外走。
    立在门槛内的张含赶紧俯首行礼紧接着是张世昭、牛宏、司马长缨都是一声不吭离去轮到白横秋不走不行了却是稍微在张含身前停了一停然后离去。
    最后的虞常恩似乎更洒脱点稍微一驻拱手还了半礼这才离去。
    而虞相公一走议事堂内居然只剩几个伏龙卫和高江以及张含了。
    张含沉默片刻微微拱手看向高江:“高督公大恩不言谢这次的事情多谢了你且回吧我自去旁边公房里看看。”
    高江点点头兀自离去。
    而张行等人也跟着张含去了小院中的一间新房内公房狭窄居然只能待两三人看的出来平素也就是存放个奏疏啥的并非真正办公地点而张行也将其他人安排到了门外自己独自一人站到了公房内肃立看着这位新的相公从容一个人收拾自己的公房。
    不过片刻秦宝忽然自门外请见:“张副常检有事通报。”
    张行看向了张含后者微微颔首后方才应声:“有事进来当着张相公面来讲。”
    秦宝进入平静汇报:“中丞要张副常检去他房内。”
    张行再度去看张含而张含面色如常只是再度自然颔首仿佛毫不在意一般。
    转出去不过几十步外便是曹林的小公房按照习惯他此时应该已经腾身回黑塔了今日却居然没动。
    张行步入房内相较于那日入黑塔反倒有了一种泰然心态。
    “你好大的胆子撕我的奏疏。”曹林冷冷来看。
    “实在是一片公心并无私念。”张行着将奏疏从怀中取出恭敬奉到桌案上。
    和他想的一样曹林没有任何多余动作不过张行依旧感觉到一股似是而非的真气波动忽然散发开来没有任何动静便将整个屋子包裹起来。
    “和以前一样……越矩行事但偏偏得承认居然是最好的结果。”曹林转而一叹。“当日我想收你做个智囊你却点着大逆不道的话留在了思思身边我差点要取你性命……但今日……今日……今日……”
    “今日的事情孰是孰非是没有意义的。”张行恳切来劝。“因为从大局讲朝廷之外还有许多人虎视眈眈……门阀、豪强、东夷、巫妖二族都在看闹到这一步已经到了极致再闹下去只会让他们以为圣人和中丞起了根本生分以为朝廷没了主心骨然后平白生出许多胆量与祸事来。”
    曹林摇头不止:“都是些废话这些日子都听腻了。”
    张行无奈只能继续应声:“那属下就一句不废话的……十多日前中丞便已经输了强做姿态并无意义只会让南衙权威更加为人诟病中丞身为国族又是重臣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居中平衡和查遗补缺……再僵下来中丞本人坦荡又是大宗师自有根本可南衙却要更难了中丞将来再做平衡也就更难了。”
    “经之前一事南衙哪还能平衡?”曹林以手加额一声叹息宛若一个真正的垂老大臣一般却又抬手不耐。“给我盯住了此人下去吧!”
    张行如蒙大赦赶紧拱手。
    但将要出门却又如遇到一堵无形之墙一般猛地卡住寸步难行然后立即醒悟回头俯首。
    “我还是来气……替我去给还没走白横秋传句话。”曹林猛地睁开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气。“你传完我再回靖安台。”
    张行只能应声。
    片刻后张副巡检带着一种复杂的心情敲开了同样只在几十步外的白相公公房房门然后恭敬行礼小心进入大声在门槛内相对:
    “曹中丞让我给白相公带句话!”
    白横秋抱着一包奏疏已经准备走了闻言怔怔来看:“什么?”
    张行犹豫了一下居然没有第一时间转述。
    “快一点!”白横秋明显不耐。
    “曹公……”张行忽然站直了身子以手指向了面前的英国公领工部尚书然后声音洪亮语气激烈几乎瞬间传遍了议事堂的小院。“告诉白横秋要不是他为了奉承圣人首开明堂之滥觞何至于有今日之事?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白横秋怔了一怔身侧金光闪现真气翻腾却又立即消失不见而张行早早溜之大吉麻利的滚回了张含张相公的公房里。
    后者看向张行终于失笑:“张副常检也够辛苦的。”
    张行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相对重新扮演起了尽忠尽职旳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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