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张行动摇了。
    是真的动摇了发自内心的动摇了因为这位中丞向他展示了一条从未设想过的道路离奇、震惊却充满了想象的余地。。。
    张行几乎可以想象一旦自己点头成为这位皇室重臣的义子便可以轻松越过许多无形的障碍他会在靖安台内部如鱼得水只要资历和修为到了就能轻松换上代表了登堂入室的朱绶包括日后转任军中地方出将入相也都如履平地。
    说白了这位无子中丞的义子身份就是一个门票一个让他可以实至名归的门票没本事那也就是跟薛亮一样混个看门的但有本事完全可以登堂入室直指南衙。
    而如果是那样的话便是跟白有思之间的一点私念也都没了那个大家一直回避的问题——门第出身天差地别。
    但这还不算是最难得的。
    最难得或者说最直接、最让张行动心的好处是只要他点了头就能立即触碰到大魏的最高权力。
    确切无疑的最高权力因为这位大宗师本身就是帝国最高权力的代表人物他是南衙执政们的一极独立掌握着大魏绝大部分特务力量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因为他的身份和无血缘后代的特征堂皇切割了一部分皇权出来——要知道事到如今那位圣人的性情大家多少也能看出来一二他要的就是一个唯我独尊平生最看不得则是别人违逆但即便是这么一位主面对着这位皇叔也完全无能为力。
    最极端的埋伏下三百刀斧手都没用或者说就是个笑话。
    那么张行完全可以转身去做这位中丞的智囊通过这位中丞去做一些大事下到重新检地清赋上到抑制那位圣人的骄固之心尝试从最高权力出手给这个已经在基本面上紧绷到不行的政权做疏通。
    甚至张行一瞬间就想到了如果直接这么做那这位讲规矩、爱秩序的中丞恐怕会不同意。但是不要紧他张三郎可以去动员起这位中丞的其他七八个义子结成一股不可忽视的政治势力然后在靖安台内部操弄权柄推着靖安台这个强大的官僚机构去自我抢权、扩充然后架着这位皇叔做事情。
    架着架着只要架到了一定程度这位皇叔想不做权臣都难包括架到皇位上也未尝不可的。
    具体过程张行都有脑补了偷取伏龙印调走、收买北衙高手然后再来一个夜夺玄武城直入西苑喂圣人吃饼搞起事情来谁怕谁啊?
    一句话只要答应了对方不光是立即有了个天大的靠山再不忧虑什么安全问题还会有无上的前途可期待甚至有一条肉眼可见的能让自己来做想做事的途径摆在眼前。
    与此同时如果拒绝又会有什么后果呢?
    最好也是呵斥一顿从此升不到朱绶绝了靖安台体系的前途吧?最坏说不得一巴掌拍到最下面的黑牢里去。
    但是如此巨大的反差道路只在自己目前张行却始终说不出明确的话来。
    “中丞。”
    白有思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而且一听便知道是难得情绪失控了。“天下如何有这般道理堂堂执政公然抢下属夹带中的人才?”
    “如何不能有?”曹林身形姿势丝毫不动直接瞥了一眼就在不远处的白有思。“这就要看思思你到底爱不爱惜人才了?如此人才你能给他什么?说句不好听的若张三郎做了我的义子下次去你家里见到你父亲说不得便能有一张椅子了你说是也不是?”
    “我用张行非是以白氏为私。”白有思当即作色。“实在是将他视为同列之友而当日家父确实曾有邀约但也被张三郎给即刻回绝了。”
    “若是如此夹带中的人才又算是什么言语?”曹林含笑以对似乎是在面对一个闹脾气小女孩。“实际上上下不还是将他视为你白巡检的私人吗?”
    事实上恐怕还真是如此张行心中黯然一时。
    “这是时论浅薄不得已如此言语罢了。”白有思颇有些羞愤之态。
    “那就让张三郎借老夫的威势破一破这浅薄时论好了从此一飞冲天。”曹林忽然抬起另一只手来大袖飞舞铜铃作响惊得满塔悚然。
    也惊得张行心中一震猛地抬头。
    便是白有思也不好再擅自开口。
    这倒不是白有思怕了这位大宗师而是她已然想明白了这件事情只能是张行自己做主而且一念至此女巡检便已经下定决心若张行自有打算她固然无话可说但若是张三郎愿意继续履约随自己再度前行一程哪怕只是今日一回决定将来也不过是区区一程路那也要豁出命来力保此人安危。
    司马正以下朱绶、黑绶、白绶、巡骑虽说只是一人之私情前途有些事不关己但既然到此便是信不过张行才能的也愿意信一个中丞的眼光又如何能不在意?
    故此众人早早将目光汇集起来却和曹皇叔一般只落在张三郎一人身上。
    “中丞刚刚我震动一时复又百思回转。”又等了片刻张行果然缓缓开口。
    “这是当然的。”曹林失笑以对。“以你的聪明必然要有考量所以考量妥当了吗?”
    “我有三个问题颇显冒昧。”张行言语俨然诚恳至极。“还请中丞原谅属下突兀务必答一答如此才能下定决心。”
    “无妨。”曹林笑道。“我查阅文案还发现了你一个优点那就是谋则谋但真要做决断的时候从来不拖泥带水从来都是干脆利索今日咱们就在这塔中莫说三个问题便是三十个我也当场回答妥当让你下定决心。”
    “第一问请问中丞按照规矩中丞有召与陛下有召是否有类似之处我是说陛下有召奉者忠不奉者不忠中丞这里召我为子若奉自然不提可若不奉按照规矩可有不德之处?”张行认真询问。“我之前拒绝过白公的邀请当时自觉是没有什么不妥的却还是不知道中丞这里如何毕竟中丞是我正经上官。”
    “没有。”曹林沉默片刻同样认真以对。“天上有至尊四位可这天下唯圣人一人而已也只有圣人可作威作福我虽是皇亲、执政也是你现管的上官却当不得这个忠字实际上这是先帝在位时常常强调的所在州郡别驾、黑绶出自中枢分权刺史、郡守使州郡主官不得为威福便是这个意思了我有心将你从白氏夹带里掏出来也是这个意思。”
    “那好第二问属下请问中丞皇室近亲承天景命贵重一方;大宗师威凌四海自成天地;南衙相公、靖安中丞更足以宰执天下称量社稷而中丞既是皇亲又是重臣还是大宗师那敢问中丞到底哪一个才是中丞立身根本?”张行继续顶着压力来问。“或者说中丞平素讲规矩却不知道从最根本上讲的是哪一类规矩?”
    “问的好!”曹林这一次想了许久方才缓缓以对“家国一体皇亲重臣并不矛盾都是要辅佐陛下使大魏安泰这才是我最根本的规矩。至于说大宗师这个身份以前确实有些念头可随着年岁日长我却只想让大魏安泰传递万世不再苛求个人进益了。当然也不是全然不管而是顺水推舟以家国为重。”
    张行依旧神色凝重再来拱手:“最后一问若要大魏长治久安必要清理祸患敢问中丞中丞本人以为大魏之患哪一处最重?是门阀层出不穷自相迭代把持军政?还是地方豪强林立使大魏为政止于县邑?是东夷两次得胜人心厌战渐失统一之机?又或是北荒与南岭地方偏远荡魔七卫与真火教各自倚仗至尊威势使南北两处郡县难名?亦或者说是说巫族为天险所隔终究有些难以把控?”
    曹林沉思片刻身形依旧纹丝不动却表情严肃起来居然反问回来:“第一问我晓得你是害怕是为自己安全来问的;第二问我也懂你是怕明珠暗投是为前途来问的;这第三问算什么呢?为什么来问的?”
    “为一点私心志向。”张行脱口来对。
    “好好好。”曹林已经摊着那只手然后重重颔首。“我知道这一问关系你能否接过我这只手下跪称父但不管这一问咱们能否对的上你能问到大魏局势我都是无话可说的这不是私心是公心。”
    张行只是赶紧微微俯首。
    “门阀问题确实严重先帝就曾说过此事而我以为一则现如今大部分人才都还在门阀里二则门阀因为一些事情本就与皇室亲近且有功勋所以这件事情最好是光明正大用贤用能去芜去杂顺其自然。”言至此处曹林不由失笑。“他们身份高给他们一个位置便是然后能者上庸者走顺者昌逆者亡如是而已不清楚的时候有位子不给他们难道给无名之辈就更好了?”
    张行并未作态。
    “豪强是个大问题尤其是东齐、南陈故地豪强林立是事实朝廷之所以用靖安台巡组制度很大一番力气就是在打压豪强上。”曹林依旧言之凿凿。“这点要严抓不放丝毫片刻都不能懈怠。”
    张行重重颔首。
    “至于说东夷人巫族人还有北荒南岭的事情其实都很重要。”曹林喟然一叹。“东夷人是统一天下最后一个大阻碍北荒南岭不光是大魏能否统治妥当的事情还牵扯到两位至尊对大魏朝的姿态哪个不重要?要我说都是必要之事。但事有缓急患有内外攘外必先安内铺陈也要由内而外。所以这五件事非让我排列个顺序却是镇压豪强之事居先;门阀与东夷事随后;北荒南岭事再后至于巫族那里非将北荒收拾妥当沟通天险否则大事难成倒是摆在了最后。”
    张行连连颔首不及明显有了一丝释然之态。
    “所以我答完了你又如何做答?”曹林见到对方如此表态却是立即含笑追问。
    “恕属下狂悖不敢受此大恩。”张行恭敬俯首长揖不起果然是没有拖泥带水。
    塔内再度鸦雀无声白有思昂然抬头盯住了前方张行却只能更加低头相对然后只能看到身前紫袍微微平地生风鼓动。
    而片刻后随着一阵铜铃响起令人窒息的沉默才被打破却只有简单两个字:
    “为何?”
    “因为中丞前两答甚宽下属心境第三答却委实不敢苟同。”张行俯首不起。
    听得此言非止曹林白有思、司马正、秦宝三人也都明显微微色变。
    “那你想的第三答又是什么为先?”片刻后曹林收起双手负在身后来问。
    “属下不敢说。”张行给出了一个奇怪的回复。
    曹林便要冷笑但不知为何却又忽然怔住继而久久肃立不语。
    与此同时铜铃声反而响起。
    也就是在铜铃声中白有思忽然醒悟过来却毫不犹豫咬牙上前:“中丞张三郎非是为私心拒你而是出于公心有些事情若中丞都不能为又为何要逼迫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秦宝和周行范赶紧跟上拱手行礼钱唐愣了一下随即跟上。
    此时曹林缓缓扭头冷冷看向了白有思只是沉声不语。
    白有思丝毫不管反而继续张口以对:“他不敢说我却舍了前途性命来说中丞的顺序自然是极对的但圣人才是定略之人而偏偏圣人好全喜功南衙诸公明明心意一致却连修大金柱这事情都劝不得而若是连这种事情都劝不动谁能劝圣人先内后外?张三郎心怀大志志在安天下若不能为这些他便是当了中丞义子又如何?只是平白被中丞赚走罢了还要担上背离我的坏名头。”
    曹林一声不吭但大宗师天人合一反而不忌喜怒形色众人看的清楚他从张行拒绝之后便明显有了怒意。
    反而是忽然醒悟到什么稍微一滞。
    至于白有思出面后怒意其实又稍微削减但后面那番话说出来明显是有所激怒以至于怒意更甚。
    “中丞。”
    司马正见状毫不犹豫上前拱手。“我只有一言要说无论如何张白绶都是个为国效力论心论迹皆无可厚非之人难道要有功不赏反而因为这种事情大加处罚吗?若如此上下如何看中丞用人之道?”
    带着面具的张长恭犹豫了一下居然也上前拱手。
    气氛再度凝固下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从下巴一直在滴汗的张行视角来看曹林的紫袍停止了无风鼓动而时不时响起一声的铜铃也轻轻一响然后骤然停了下来。
    接着便是曹林的紫袍转出了视野。
    这时候张行终于听到了对方冷冷的声音却居然不是在喊自己:“张长恭!”
    “属下在!”张长恭平静回复。
    “你为何也要求情?”曹林声音凛冽。“你认识他?见过他本事?还是要卖谁人情?”
    “都不是。”张长恭小心以对。“是祖父大人那里曾有过一个小嘱咐要我们留心河东张氏西眷房的一个子弟就是当年牵连叛乱被迫卖掉的张行俨听说他不愿认祖归宗反而直接在太原参军以上五军的身份参与二征东夷我来靖安台之前就注意到了这位如锥处囊中的张白绶不敢不有所怀疑。”
    曹林微微一怔继而面色缓和下来。
    而周围人等从白有思到寻常巡骑莫不诧异。
    唯独张行自己莫名其妙他读过靖安台里的相关文书知道自己这个身体叫张行义才对跟都蒙也能对的上的什么张行俨是什么鬼?
    “张行。”曹林忽然一声大喝。“你是张行俨故意伪作失忆吗?”
    “没有。”张行立即扬声做答。“我是真的失忆后来自己查看文书也应该是原名叫张行义的北地浪荡儿但只当是改名字了并不是什么名门出身。”
    曹林听完这话微微呼气然后终于下达了最终判决:
    “这次就算了但以后不要来黑塔了。”
    “多谢中丞大度。”张行又一次显得如释重负。
    “不要谢我。”曹林嗤笑一声开始翻看自己案上文书。
    “是全是巡检与司马常检的恩义。”张行即刻改正。
    “也不光是他们。”曹林微微摇头。“我刚刚说了门阀子弟犹然要顺者昌逆者亡何况是你这种出身不明之人?之所以愿意放你一马一个固然是这几个与你共事的人都愿意保你;另一个却是你从头到尾虽有狂悖之论却总能显出一个对大魏的忠心耿耿来而且一直实诚抛开张氏这个误会不说几个问题固然是你问我答又何尝不是你自问自答呢?你这番自陈心迹到底让我无话可说。你以后不管是跟着谁到了什么地方也都不要忘了今日心中的自问自答。”
    “这正是属下的本意。”张行猛地抬起头以至于汗水甩动深入了上衣领口内。
    “给你一条黑绶走吧!”曹林直接一挥手将一条黑绶与一面文书扔出来却又不偏不倚落在对方手上。“日后不要再来这塔里了!”
    张行捧着印绶文书即刻应声:“多谢中丞厚恩!张行必然牢记中丞今日的宽宏!”
    这是大大的实诚话但曹林根本不再作答。
    另一边一言既出张三郎也是勉力趋步后退走了几步几乎要踉跄却又忽然感觉身体一轻回头一看才发现正是白有思伸手扶住了自家臂膀于是彻底松懈下来却几乎是被女巡检整个拎住一般。
    而女巡检既然接到人也毫不犹豫单手低头行礼便在薛亮等人复杂目光中转身而去其余巡骑也早已经支撑不住纷纷转身随之逃离。
    唯独司马正却是从容上前行礼又与曹林说起了什么事情让气氛没有太尴尬。
    一行人出了黑塔根本没有理会路上的同僚们反而径直过桥往靖安台外走去来到已经没了人流的天街上张行方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却又醒悟自己这些人居然紧张到没有将马匹带回。
    “你们几个都散了。”白有思冷冷四顾。“明日我自遣人找你们”
    几名巡骑如蒙大赦立即散开钱唐犹豫了一下沉默拱手而去一时只有秦宝和周行范在旁不动。
    而张行歇了一气也知道天街上不是说话的地方复又与秦宝、小周一气翻墙进入承福坊说起来可笑杀了左游仙以后张行修为已经到了十条正脉接近圆满的地步却居然翻墙失败了一次第二次方才翻了过去。
    但也没人笑话他摊谁谁不腿软呢?那可是大宗师?
    “花豹子和黄骠马呢?”
    来到家中月娘探出头来目光扫过白有思状若未闻只是去看身后。“怎么出去一趟差事马都丢了。”
    “关门!”张行懒得多言。“不要再让其他人进来。”
    月娘登时闭嘴立即让开道路然后等人进来后立即将大门插上复又钻入了厨房端出了茶水和糕点。
    但也没人吃喝。
    “张三哥你好大的胆子。”周行范率先开口连连抹汗。
    张行没有理会。
    “三哥。”片刻后秦宝开口。“你只是因为中丞劝不动圣人所以冒这么大险吗?”
    “不是。”张行喘匀了气看着白有思平静开口。“道不同不相为谋我的那些想法你们二人应该一清二楚我素来以为大魏之患从不在什么内外而是最上与最下而早在上次江东事罢便知道中丞眼里什么都有偏偏没有最下所以一开始便不大愿意认他做干爹。至于最后的‘不敢说’只是故意借着南衙对圣人的不满拿这个做诱导让中丞以为如此罢了。”
    秦宝连连摇头:“便是如此大丈夫能屈能伸先保性命又如何?何必这般当面折了他脸面?你知不知道刚刚若是中丞有了一丝不顺的念头一掌下来就什么都没了。”
    “这就是关键了。”张行忽然一笑还是盯着白有思来说。“大丈夫能屈能伸怕就怕屈多了不能再伸直了腰说白了还是心里过不去那个坎委实不想再屈一次再屈另外一人了这才是最后下定决心的缘故。”
    “果然如此。”白有思微微叹气。“我就知道不过不管如何你今日终究是与我周全便是他日你终究要从我这里伸展开来我都不能忘掉今日情分。”
    秦宝和周行范只是低头不说话月娘则是忍不住睁大眼睛来看这个男装女朱绶似乎是受到了什么莫名冲击。
    张行点点头不再言语。
    “说得好。”就在这时头顶忽然便有声音传来。“张白绶不对张黑绶我屡次见你屡次服气依你今日之智勇仁义便是被中丞亲口绝了朱绶前途又何愁将来不能大展宏图?”
    张行登时黑了脸再度去看白有思。
    白有思冷笑:“他刚刚才来只听到秦宝说大丈夫能屈能伸之后的话。。”
    张行释然下来再度叹了口气却干脆一声不吭坐在原地发呆都不招待司马二龙下房喝杯茶的。
    毕竟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然而便是借得倚天剑也只是可斩淮上长鲸想要如今日这般一剑斩却心中长鲸又哪里不会耗尽心神呢?
    ps: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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