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上还有两封信没看。
    一封是宗文瑞给姚枢的回信另一封是姚枢写给蔡拄的招降信。
    宗文瑞乃右领军卫将军执大内宿卫;蔡拄乃御前军都指挥使堂堂殿帅。
    皆非同小可。
    赵昀没有马上看这两封信。
    他先是让自己冷静下来开口道:“枢密院诸相公与李瑕留下其余人告退待班阁等候。”
    “臣等告退。”
    内侍与舞姬不必出宫而赵昀也并未让那几个外臣直接回府不愿让人知道今夜的酒宴停了。
    他心里有些恼火怪吴潜不识体统就不能等私下里再禀奏?
    待几个勋臣往外走赵昀忽然又道:“杨镇你留下。”
    “臣遵旨。”
    杨镇停下脚步心知陛下留自己因为自己是右领军卫中候、是宗文瑞的直属下僚。
    但是吧自己就是个勋官挂个职而已其实见都没见过宗文瑞一面。
    也不知一会陛下问起此事如何看待该哪般回答?
    杨镇站定偷偷一瞥只见李瑕依旧腰板笔直正在看着那些退下去的舞女。
    这种时候了看她们做甚?舍不得?
    他不由这般想道。
    一名舞姬感受到李瑕的目光悄悄回过头眼中泛起些柔意与羞意终还是依依不舍地离开。
    李瑕则在想若这位官家此时还能继续欢宴继续看跳舞才称得上有气魄。
    不一会儿殿中闲人皆已退下。
    “都坐吧。”
    赵昀沉声吩咐了一句这才让小黄门展开宗文瑞的回信。
    内容很简单宗文瑞婉拒了姚枢的招降。
    可字里行间却奉忽必烈为上国之君恭请尊主善待河朔生灵。
    这似乎也没大错之前宋金文书往来亦如此从“大宋皇帝致书大金皇帝阙下”到“臣构言”连官家传书给敌酋都从“诏书”变成“国书”最后变成“奉表”他宗文瑞区区臣下与敌国重臣通信词气自然要恭瑾些。
    毕竟如今非战时万一触怒蒙古“擅启边衅”之罪宗文瑞担不起。
    赵昀的脸色却越来越冷。
    一个宿卫大将收到招降信不上报回信、暗中送走信使是婉拒之后留条后路、还是想继续谈条件?
    但招降信上看不出的信上只有大义。
    姚枢每每只言大宋之不堪、言忽必烈之正统、许以高官。
    具体有何计划这不可能在信上说以免留下线索让大宋探到蒙古的形势。
    那他们口述了什么?蒙古要这个宿卫大将做什么?
    赵昀再次感到死亡竟离自己如此之近。
    他真的最讨厌蛮夷能用士大夫。
    世人都以为辽、金是因为行文治而开始衰败。唯独赵昀心里清楚辽、金是因其残暴、激起大宋民心旳激烈抵抗才转而文治。
    辽、金是因不会治理使民力、财力无法再支持不断持续的战事才转而文治。
    赵昀不惧蒙哥这种蛮夷。
    看蛮夷已死在他手上。
    但他恐惧忽必烈的“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
    这才会是人心松动的开始。
    忽必烈这是阳谋。
    看过宗文瑞的回信又看姚枢写给蔡拄的信。
    赵昀看了许久也沉默了许久。
    “蔡拄之妻果真是叛臣杨大渊之妻妹?此二人连襟?”
    吴潜行礼道:“蔡拄否认此事称只是乡邻。此事臣还在查。”
    赵昀问道:“蔡拄未回信?”
    “未回信。”
    “他何日收到的信?”
    吴潜道:“半月之前。”
    赵昀闭上眼语气正式起来道:“右相细说来龙去脉。”
    吴潜道:“昨日巳时左右两名大汉自丰豫门出城因名牒露出破绽、伤守卫欲逃御前忠佐军司使徐鹤行遂率兵追捕其中一人服毒自尽、一人就擒。
    服毒者当为主使曾与宗文瑞、蔡拄会面;就擒者所知有限眼下尚在审讯招供了一份名单称主使曾当面问蔡拄‘众人皆降唯将军独死义乎’臣已问过蔡拄蔡拄承认此事。此‘众人’有驻临安将领百人、各地帅将数十人”
    吴潜一直说了很久。
    过程详实细节充分。
    “消息繁冗臣亦不知何为真、何为假请圣心明断。”
    吴潜说完脸色愈发疲倦。
    赵昀道:“左相说说看法。”
    丁大全连忙起身一张青脸毫无表情恭恭敬敬应道:“禀陛下臣以为兹事体大宜先查清。”
    说了近乎于没说。
    赵昀不悦。
    “两位知枢密院事谈谈。”
    饶虎臣正在看着他眼前的匣子发呆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一时没反应过来。
    “陛下臣有有”
    贾似道已起身行了一礼答道:“右相老成持重方才却当众禀报想必是心有定计?”
    诸人再次看向吴潜。
    吴潜忙道:“臣心急如焚有失分寸请陛下治罪。”
    贾似道闻言竟是讥笑了一下向李瑕一瞥眼中还有笑意也隐隐有些别的意味。
    赵昀见这几位宰执拿不出主张心中愈发烦躁道:“李瑕你是蜀帅如何看?”
    李瑕忙起身施礼道:“禀陛下臣有罪。臣确实贪功冒进出兵大散关坏了八位文官性命。还有贪墨一事臣不知该如何说”
    赵昀不耐。
    但李瑕还在说低着头语速很慢显得十分心虚又很认真。
    “臣确实与吕文德借着采买之名、贪墨公账我们约定待朝廷下拨钱粮五五分成。可结果臣讨要不到钱粮吕文德屡屡催促臣悔之晚矣。
    臣还私自贩运战利品贩至襄阳售卖与湖北安抚副使高达分成我七、他三。
    他们说一向都是这般做的臣以为是惯例没想到一回朝就被右相得知。臣无地自容、不敢狡辩”
    这些事赵昀其实都知道。
    去汉中下诏的信使回朝后把一切都说了。
    李瑕先是骗蜀人是回朝讨要钱粮。而回朝时船行至襄阳停靠了一日。
    之后其部下有人说漏了嘴——“凭什么姓高的分那么多?!”
    赵昀知道这些武将们背地里在倒腾什么。
    收复汉中真就毫无缴获?尽日向朝廷张口?
    全被这些军头中饱私囊
    但眼下他没心情听李瑕说这些破事。
    “够了。”
    “臣罪大恶极!”
    李瑕双手已捧起头上的官帽郑重其事又道了一句。
    “臣乞骸骨!”
    他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捧着官帽想往案几上放又怕放到酒菜上一时都忘了跪下。
    “够了。”赵昀冷冷道:“朕在问你话。”
    “臣有罪臣无文治之才治理不了川蜀请朝廷派来官员他们终日向臣讨要钱粮水利要钱、赈灾要粮臣已无力处理。臣又好享受心慕临安繁华臣胡言乱语请陛下治罪不过仗也打完了请陛下罢免了臣吧臣也想好好
    “闭嘴!把帽子戴上!”赵昀怒叱一声“你是朕任命的蜀帅还没到推卸职责之时!”
    “臣惶恐臣不会说谎但实有大罪”
    “别叫朕再说一遍把帽子戴上说你如何看待姚枢之招降信。”
    “臣惶恐谢陛下隆恩”
    对面的贾似道又是微微讥笑趁着赵昀没注意对着正在戴帽子的李瑕张了张口。
    没有声音但他分明是说了两个字。
    “拙劣。”
    李瑕仿佛没看到贾似道认认真真地戴好理了理袖子好像方才真的很惶恐。
    饶虎臣此时才抬起头目光中满是怀疑。
    李瑕已转向赵昀郑重道:“陛下臣以为姚枢之所以到处写信。不过是因为忽必烈慌了。”
    “忽必烈慌了?”赵昀微有些讶异。
    “是。”李瑕答道:“臣在汉中探知忽必烈正与阿里不哥争夺汗位如今忽必烈的兵力甚至不足以对阵浑都海。故而他只能宣扬用汉制欲说服更多汉人支持他。”
    赵昀抬了抬手止住李瑕向人吩咐道:“取地图来。”
    “是。”
    “继续说。”
    李瑕道:“一旦忽必烈战败便有可能将秦陇兵力收缩至汉中”
    “攻汉中?蒙古大乱之际还敢攻汉中?”
    李瑕道:“有金国‘取偿于宋’之旧事在前忽必烈必有南略之意如今做这些正是舆论攻势。”
    赵昀再问道:“你认为蒙古汗位之争忽必烈已处于下风?”
    “臣愚钝以谍探之能入仕唯独擅于此道故臣敢断言正是如此。”
    “朕问你此‘舆论攻势’如何应对为宜?”
    李瑕沉思良久摇头道:“臣不知。”
    “你不知?”
    “臣只会些武艺。此事实不知如何应对请陛下恕罪。”
    赵昀已有自信遂抬手一指李瑕笑道:“朕之臣属唯非瑜最坦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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