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二日汉中城。
    “上曰:蜀境大捷奏凯鱼台驱敌、汉中之复尤为奇伟朕甚嘉之御将赏功不可不从厚以激劝臣庶。李瑕忠节戍马辛劳为列将之倡官进三转迁镇西军节度使、四川安抚制置使、兼知兴元府封开国伯。今正蜀道转旋之机望能协力以济后图!”
    “臣领旨谢恩。”
    “恭喜李帅平步青云。”
    “敢问天使将士的犒赏是否”
    “欸眼下京湖乱局何来犒赏?请李帅先让将士们再熬一熬熬一熬。”
    李瑕遂笑笑亲自送了这位临安来的信使。
    他当然知道以朝廷眼下的情况定然要不到钱粮。
    哦这也是他谋蜀帅二十一个计划中的一个只是摆在后面没用到若谋不到自会有士卒闹赏。
    旁人只看李瑕一直能成事说他太幸运。
    但在李瑕眼里把叨叨别人幸运的时间用来自己努力、多做些未雨绸缪幸运自然也就来了。
    总之领受了官服官印符牌他终于是正式任了蜀帅。
    镇西军节度使是武衔吴玠也曾受任过但镇西军治所盐泉城早已不在大宋境内百余年来建制也没了。
    至于开国伯大宋的爵位不值钱既不世袭、郡王以下也无太多殊荣。
    贾似道早封了临海郡开国公、吕文德封崇国公从来不拿出来炫耀因为它不代表权力。
    只能算是多领一份月俸。还分实封、虚封。
    开国伯食邑七百户实封的一户每月二十五文可领一百七十五贯的会子。
    但李瑕这种虚封的能领的就更少。
    这俸禄是高是低看如何比是相比临安宅院价格、还是相比普通人家。
    反正在士大夫眼里不多。
    故而在宋朝看人的地位权势要看正式的差遣知何处事、安抚何处、制置何处。
    而这正式差遣恰是皇帝想贬就能贬旳可见中枢对地方之控制力。
    造大宋的反?难。
    李瑕对这一系列的武衔、官职、官阶不太在意出了南郑县衙便去找张珏。
    张珏是客军从山河堰归来之后驻扎在城外营盘。李瑕到时他正捧着官服官印站在那发呆。
    “恭喜张副帅高升。”
    “非瑜哦李帅竟不提前告诉我。”张珏回过头将手中的物件递给亲兵拱手行了一礼笑道:“瞒得我好苦大恩不言谢。”
    “信使走了?”
    “否则呢?”张珏道:“李帅还打算当面打我一拳不成?”
    李瑕转头看了一眼招过一个正在喂马的兵士示意他将马牵过来。
    两人各自上马缓缓走过校场私下详谈。
    “如今镇守成都府的是聂仲由我会举荐他为兴元府副都统将他召到汉中镇守陈仓道。如此君玉兄到了成都大可放手施为。”
    “不必费心李帅过于客气了。”张珏摆手笑道:“聂仲由就留在成都府如何?我亦缺人手。”
    “我说的算。”李瑕道:“我才是蜀帅。”
    蜀帅一个颇大的权力即举荐之权。
    如蒲择之举荐朱禩孙为潼川府路安抚使。
    朱禩孙如今已被调任广西安抚、兼知静江府因为蒲择之已去职了也因为静江府被攻破了需要能臣。
    “我打算举荐易士英为潼川府路安抚使、兼知泸州。”
    张珏知道以易士英的人品朝廷不会反对遂问道:“嘉定府呢?”
    “江春。”李瑕道“江春如今任叙州知州迁任嘉定府之后我会举荐庆符知县房言楷迁知叙州;原利州驻扎孔仙升利州西路安抚使、兼知利州。”
    如此一来川西的兴元府路、成都府路、潼州府路皆受李瑕掌控。
    张珏问道:“重庆府?”
    “等朝廷派遣吧。”李瑕道“再多要不到了。”
    张珏问道:“李帅要我如何做?”
    “反对。反对江春知嘉定府。”李瑕道:“只言江春懒政、怠政难担此大任。”
    张珏已明白过来。
    成都府路与嘉定府路接壤他张珏与江春有隙才好。
    “真不愿有如此多的计算。”张珏喟叹道“安心杀敌多好。”
    “多算才能做得长久。”李瑕道:“君玉兄至成都后首要防范的该是吐蕃此地已归蒙古版图。”
    “李帅自信汉中不失守?”
    “嗯。”
    两人已驱马出了大营行到汉江畔。
    驻马望去只见对崖已有百姓在开垦田地。
    风和日丽难得的太平光景
    李瑕沉吟着缓缓道:“我任蜀帅之第一件事会是放弃所有山城堡垒。”
    张珏滞了一下眼神郑重起来。
    “不可!”
    李瑕道:“二十余年来全凭余帅的‘构垒守蜀’之策方使川蜀不失这我知道。”
    “李帅真知道?”
    李瑕难得叹息了一声这个决定对他而言也极是艰难。
    “构垒守蜀显然是对的。若非如此不会有川蜀这些年的抗蒙形势。”
    “张实、杨立死守苦竹隘宁可五马分尸亦不降。段元鉴、王佐、郑炳孙、杨礼、徐昕、张资数不清多少伟烈英雄血染在这些山城长宁山、青居城、灵宵山、礼义山城”
    “云顶城、钓鱼城、神臂城、凌霄城在蒙军强攻下始终屹立。我相信哪怕大宋王朝烟消云散它们、他们依然能挺起汉人的脊梁骨”
    “二十余年抗击外寇军民同心一步一步不不是用脚是无数人手脚并用甚至丧生悬崖之下才能攀上险峰开凿山道一下一下垦出田地、池潭终于把只有岩石的山顶硬生生磨成了家园、堡垒”
    “无敌于当世的蒙古铁骑只有他们挡得住只被他们挡住了”
    李瑕说的很乱。
    他根本无法用言语述说出这其中的血泪、忠烈甚至还有无数背叛带来的悲伤、坚强。
    他说不清。
    也无人能说清。
    只有山川还在默默包容那些尸骨、英魂。
    “没有这些过往不会有钓鱼城之战今日我领到任命觉得太轻了。像是只有你我、王将军这寥寥几人才是英雄。人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但你我脚下枯的是数百万的骨骸。若没有他们天下早亡了所有人都只看蒙哥倒下的一幕何等轻巧?何等荒唐?”
    “追根溯源此战之胜是数百万人之胜”
    “构垒守蜀二十年兴亡史方得一胜”
    李瑕话到这里沉默了许久开口吐出一个字。
    “但”
    “但该结束了我们构垒守蜀为的不是活在山上。”
    “我们为的是能回到家园合州是何样地方?三江汇流依山傍水水秀山明丰饶沃土。泸州是何样地方?还有天府之国的成都”
    “我们的祖先不断迁徙才找到这些最适合生存之处岂可任其荒废或拱手让人?”
    “我知道这是赌、是搏。我今生无数次陷于绝境拼死一搏了无数次从未怕过输无非是一条命而已不搏则死搏才有一丝生机。但我从未下过这般大的赌注这次是整个川蜀。”
    “但我为何要下这般大的赌注?原因是一样的还是那句话不搏则死搏才有一丝生机。”
    “我们与蒙古最大的差距不在体力、不在马匹差的是整个国力天差地别。若只缩在山城上这个差距会越来越大直到亡国。”
    “今次蒙哥死、蒙古乱这样的机会不可能再有。那么或死、或搏只有两条路可选”
    “呼。”张珏长长叹了一口气不知如何回答。
    他这一生一直都在守山城。
    他实在无法想像没有山城的川蜀再面对蒙古骑兵会是何场景。
    只有前人的口述笔传。
    曹友闻汉中殉国从此蒙军如入无人之境成都府数百万人一夕遭屠。
    河对岸有妇孺跑到田陇边那还在耕作的农夫转身抱起了孩子。
    隔着汉水驻马而立的两位蜀帅良久没有再说话。
    马匹啃着地上的青草打了个响鼻。
    李瑕揉了揉脸。
    张珏转过头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眼神中透出疲惫。
    “说完冠冕堂皇的。”李瑕叹道:“我再说些私心。”
    “私心?”
    “放弃了山垒之后朝廷才不敢轻易贬谪你我。因为除了我们旁人守不住没有山垒的川蜀只有我们。”
    李瑕勒住缰绳把马头调转看向了北面。
    “不如此今日你我任帅一方明日便是富贵闲人、是阶下之囚、甚至是匣中首级。我大可不惜己身但我做事从不半途而废。”
    “君玉兄你是四川制置副使我需要你的全力支持。把军民从高山险峰上迁下来吧?屯田于沃土兴水利、置民居还川蜀一片欣欣向荣。广集粮、练强兵。然后北伐收拾旧河山。”
    与此同时。
    鄂州城外忽必烈大营。
    “禀漠南王臣已见过宋使称大军若愿旋师宋廷愿称臣纳贡岁奉白银、绢匹各二十万。”
    忽必烈神情平淡问道:“羊羔们答应划长江而治?”
    郝经恭声应道:“此事宋人不肯答允。”
    “倒不傻这算贾似道守住的。”忽必烈随意玩笑了一句又转向张柔问道:“你怎么看?”
    张柔忙应道:“臣与吕文德交锋时已确认他率充足兵力南下。由此可见钓鱼城的消息该是真的。”
    忽必烈不动声色问张文谦道:“阿术如何回复?”
    “他愿随漠南王同往上都。”
    忽必烈这才拍了拍膝盖开口道:“既如此答应宋人的条件。”
    “臣等恭贺漠南王征服赵宋!”
    “”
    忽必烈笑着接受了这份恭贺。
    直到群臣退去他眼中的笑意便散去化为平静。
    事实上他已得到消息京兆府的阿蓝答儿已举旗了。
    他在十余日之前便确认了蒙哥是真的死了。
    但没有急着回去。
    忽必烈很清楚他在汗廷是怎样的名声。
    一個支持汉制、被族人骂作“叛徒”的宗王。
    哪怕再急着赶到哈拉和林忽里台大会上也不会多一个人支持他。
    这注定不是他能胜过阿里不哥的地方。
    忽必烈要去哈拉和林但不是火急火燎地赶去哈拉和林送死而是攻下哈拉和林。
    他知道自己的势在何处要做的是把自己的势扩到最大。
    最大可能的攥取赵宋的财力、提高威望、收服阿术的兵马
    若不是贾似道七百骑突围、直奔九江重新拉扯起了宋朝的两淮、江西防线他甚至有耐心先拿下临安。
    但攻宋之战既已不能速战他也能及时抽身而退。
    他攻、宋人守主动权始终在他
    四月十五日阿术率军赶至鄂州与忽必烈汇合。
    四月十六日忽必烈当先率军北返传谕诸将于六日内依次撤军。
    他将开始他的汗位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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