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娟儿入门,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端出来一屉水晶鲜肉小笼包,几枚枣泥卷,换了桌上凉透的几碟点心小菜,叹口气,掀开下层,一盅枸杞炖鸡汤。取了汤碗汤匙舀过半碗走到床边坐了,“衫衫。”

    莫青衫面对墙壁,侧身而睡,耳尖一动,并不吭声。

    “我知道你没睡,春夏来喂你好歹还吃点喝点,我来你就不高兴。不高兴我也要说,就为了你的一点事,白姨闹着要回扬州,弄得大家伙心里都别扭。宫里这几日送了不少礼来,给够了面子,你还要憋屈到什么时候,快起床去劝劝白姨啊!”王娟儿将手里的汤碗往床头轻轻一摔,故意用汤匙去敲碗沿,“我说话你听见没有,我和燕栀燕蝶还有春夏在女学里学上的好好的,就为了你,大家都没学上!”

    “你和春夏会武功又是剑主,可以混迹江湖,我们回扬州,就只有嫁人一条路走,你怎么不想想这个!”王娟儿说着说着有些恼了,推她两下,莫青衫不理她继续装睡。王娟儿心里清楚,知道她故意不理自己,又骂了她几句,起身收拾食盒要走,临出门补了一句,“多少吃点,别这么饿着。齐二少来了,问过你好,我妈说你最近不见人,他现在去春夏那院了。”

    等到王娟儿走过一会,莫青衫缓缓坐起,取了枕边的鸡汤喝下,强提了些力气起身活动几步,往十四月中的院里慢步挪去。

    天色未暗,新月如勾挂在天幕一角。

    齐白钰躺在院内的石桌上,双腿垂下,呆呆望向天空,何春夏背对着他,翘起二郎腿,身体向后倒,用两肘扶住桌沿。

    “怎么今晚过来,要是给你那夫人知道,明儿个又得过来听课,真是隔着八百里开外就能闻到一股醋味。”

    “未过门的夫人。”齐白钰笑笑,“白夫人还是执意要回扬州吗?”

    “嗯,盘算着咱们家回去得买新房子,你想想我们来京城才多少人,结果回去多了一大批,衫衫,狂澜生,燕栀燕蝶两姐妹,还有我那个二傻子师弟,祖宅都卖了,钱还全部交在燕栀手里管账。”何春夏掰着手指头挨个数,叹口气抬头看了弯月,“我师父这两天和狄大哥商量着呢,说先批了公文和任书,让我们带着回去,把张舟粥调到南镇抚司。”

    “你还记得杨子杰吗?”

    何春夏点点头。

    “今天下午送来个案子,说杨子杰死了,已经有捕头接手,我也就没多问。结果先前回府时,下人说今天中午他让人送了件杜丽娘的戏服到齐府,说是之前欠我的。”齐白钰叹气,“我这才知道事情蹊跷,裁开戏服,发现里面的内衬夹了张手绢,血书写了四个字,东宫要反。”

    “我一路过来,想着那日他放弃秦雨虹时的丑态也许他真爱过她,不然为什么煞费苦心的想要她起死回生,自私活下去的人,还是会心存愧疚。”齐白钰默默闭眼,心里想着的却是那日何春夏红着双眼,杀出一条血路时的身影。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何春夏紧锁着眉头,站起来,转身看他,依然是呆呆望着天空。

    “我知道。”

    “你赶紧去告诉圣上!赶紧去告诉苏先生啊!我马上去找狂澜生!”何春夏再转身向院外窜出一步,齐白钰才不紧不慢开口,“别急。”

    “只是一张没有实据的血手绢,谁会信?镇西侯余子柒回京,由他继任天子的呼声在百姓中极为常见,东宫要反这四个字可以是提醒,也可以是我竹林党的有意陷害。”齐白钰侧过身子看她,眼里尽是疲惫,“政斗比你想的复杂,冰面之下,杀机四伏。况且又没有实据,东宫若真的要反,必然需要时间去筹备,太早暴露消息,会打草惊蛇。”

    “那怎么办,这可是大事!你怎么还有心思跑到我这儿来!”何春夏见他懒洋洋地不肯多动,急得直跳脚。

    “因为我不知道。”齐白钰努力睁大了眼看她,“这场政斗中,我也许就死了,你要回扬州,想着来看看你最后一面,也许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我先前无比的坚定,我相信竹林党是为了天下苍生,这世上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欺负人的事,总要人站出来,向这些欺辱人的恶者,讨一个公平。”

    “所以我要做大理寺卿,要加入竹林党,可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实在让我觉得,竹林党和东宫,又有什么分别?展先生一倒,东宫让出的官职尽归竹林党所有,可大多数人只是欣然接过了地位和财富,朝堂之上,苏先生被东宫联名弹劾,竟然不发一语。”

    “这些原本坚守清廉,正义的竹林党人,手里没有权,家里没有钱,只有一条命,一张嘴,死也要谏,宁死也要大骂东宫。可如今却好像坚守终于换来了胜利,权力和富贵,都是胜利的果实,变得弥足珍

    贵,要弯腰,要低头,要把它们攥在手里,藏在胸前。”

    “贪念还是贪念,恶人还是恶人,就连东宫,也从展先生的忠犬变成了余子柒的忠犬,狗还是狗。”

    “我不知道了。当今圣上不会是个明君,而余子柒也许是,皇位只是要换个余家的人坐,百姓却要血流成河。兴,百姓苦。亡,百姓苦。”齐白钰突然笑起来,“这些政事牢骚,也不知道你听不听得懂。”

    “有些人的心很小,只装得下几个人,比如我。”何春夏跟着笑笑,缓缓躺在他的身边,“有些人的心很大,愿意装进天下苍生。齐二少,你是个心很大的人。”

    “哈哈哈。”

    沉默良久。

    “今晚的月色真好啊。”齐白钰突然开口,“再过几日,我就要娶香菱了,韩将军的小婿,也许能保住我这条小命。”

    “”

    俩人都侧过身,相视一笑,何春夏吐吐舌头,“哎呦,我要回扬州了,还不知道能不能去呢。那,我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送你,待会我去找师娘要件值钱些的首饰,你拿去给韩姑娘。”

    “好。”齐白钰看她,好像怎么也看不够,话到嘴边又咽下,反复多次,终于开口。

    “你一定要来。”

    “好。”

    莫青衫静静在院门外坐下,月色温柔。

    宫城午门。

    月落,鸡鸣,鼓起。

    数千名文武百官入门,在金水桥处列队,缓缓向前。

    数百位进士紧随其后,苏三清慢慢跟在队末,走这一段登科路。

    过奉天门。

    入皇极殿。

    今日,金殿传胪。

    大臣分立左右,肃立恭听,数百位进士排在殿外,静候圣音。

    数个时辰过去,早已日上竿头,圣上还未起。

    余子柒站在龙椅之下,已经极不耐烦,吩咐殿里候着的太监叫苏三清过来,“我八哥怕是不来了,这榜他要是不宣,那就让我来。”

    苏三清摇头,不卑不亢,“自古科举取仕,入殿试者都是天子门生。率土之滨,莫为王臣,陛下身份尊贵,可终究只是个臣子,臣,还是做些臣做的事,比如此时,大家都在等。”

    “臣要做臣该做的事,天子也要做天子该做的事。”余子柒冷笑一声,“苏先生,既然你是内阁首辅,又是文坛领袖,请你恪尽职守,做一个臣子该做的事,去请天子起床。”

    苏三清躬身行礼,“臣入仕前不过是一介布衣草民,怎敢随意出入圣上的寝宫,该由殿下去请。”

    余子柒一时间想不到理由推脱回击,咬咬牙,不再接话。

    又干等大半个时辰,展四领着一众宫女太监入殿,大声喝起或坐或立的打盹众臣,吩咐众人跪了,才又出宫去领了余谷丰入殿,数名宫女跟在余谷丰身侧不住整理衣着发髻,直到余谷丰坐上龙椅才退立两侧。

    余谷丰咳嗽两声清清嗓子,“众爱卿平身。”

    殿内的众臣参差不齐的起身。

    “名单。”

    苏三清上前,从袖中拿出一卷绢纸递过。

    余谷丰打个哈欠,粗略扫过几眼,声音压得低些“照着念就行?”

    苏三清点点头。

    “密密麻麻,看着就头疼。”余谷丰又打个哈欠,“今日只宣一甲三人,你直接告诉朕就是了。”

    “好。”苏三清点头,“这届科举的状元是何壮壮”余谷丰“嗯?”了一声,脑海中浮现出何春夏的脸来,“姓何的?和何海棠是什么关系?”

    “回陛下,何海棠应该算他的远房小姨。”苏三清微微皱眉,“何壮壮的大哥何小云在锦衣卫任职,多次立功,所以此人可以参加科举。”

    “真是讨厌,何家的人怎么天天没事在朕面前晃悠。”余谷丰暗骂一句,开口,“状元郎,那岂不是要入翰林院,那不是每天都在朕的眼皮底下?不行,这个状元换了,随便给个三甲让他到地方上去。”

    “可是”苏三清皱了眉头,目光和龙椅下冷笑着的余子柒对上。

    “没有可是。”余谷丰随意在绢纸的三甲名单上找了个名字,大声开口,“此次科举,一甲三人,状元孙诚。”

    “状元孙诚”

    “状元孙诚”

    进士群中,祝江皱眉,低声和身旁的何壮壮说话,“先前苏先生赠笔何兄,怎么这状元却”

    “榜眼袁禾淼”

    “榜眼袁禾淼”

    何壮壮嗤鼻一笑,好似早已料到,祝江拍拍他肩,“不急,也许何兄是探花。”

    “探花祝江”

    “探花祝江”

    “恭喜祝兄了。”何壮壮摇头笑笑,对上祝江不可置信的惊异神情,拍拍他肩,“祝兄

    ,速速登殿去吧。”

    “这”祝江犹豫迈步往殿内跑,越跑越快,跑出一段又折返来,“何兄,待会一起吃酒。”

    “快去快去。”何壮壮连连摆手。

    皇极殿内。

    念过三人名字,余谷丰耷拉起眼皮,起身就要走,一众群臣皆变了脸色,“陛下,传胪大典还未结束”

    “这种小事,往届不都是交给展先生来管吗?”余谷丰将名单递回给苏三清,“接下来的事,那就拜托苏先生了。”

    余子柒立刻上前,“八哥,这些个可都是新晋的天子门生,怎可让一个臣子来宣,还是我来吧。”

    “不都一样嘛,谁爱宣谁宣。”余谷丰“喔”了一声,想起些什么,示意苏三清将名单交给余子柒,“朕收了一对满人做义子义女,过几日,朕会去国子监看看他们所学如何,子柒老弟,你也随朕一同去吧。”

    “是。”余子柒接过名单,目送余谷丰离开,走上前去,站在龙椅跟前,扭头,多看苏三清一眼。

    “听义父说,他很爱和你下棋,你每次让他三子,从来没赢过。我棋艺不精,但知道扬长避短,臣,就该做臣做的事,君,就该做君做的事,各司其职。棋艺不精,那就请人来替我对弈,苏先生,可愿做我的棋手,以天下为棋。”

    苏三清笑笑,躬身低眉,摇头不答。

    眼底,一抹极亮的光转瞬即逝。

    我以天下为棋已有十余年,不是我不肯赢展先生,只是时候未到。

    与我对弈?

    你?

    没有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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