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殿里很静,赵桢在沉思。

    御案左侧,乌漆高挑的梓木弯头香几上,摆着一尊枝梅剔花纹黑瓷三足香筒,筒里安放的迦南香泯泯清寂的燃着,缓缓挤出一缕又一缕莹白胜雪的薄烟,轻柔却肆意的发散,在空中割下一条浣纱似的划痕。

    赵桢端起一盏周承奉退下前才煎好的紫苏熟水,嗫嗫喝了几口。

    打小他就好这点甘香滋味,但内宿宫中的医官经常告诫他,这东西得忌嘴,早晚不能饮,放凉不能饮,体寒不能饮,否则会伤及脾胃,喝了要泄滑拉肚子。所以他便改成中午喝,下午喝,总之劝告他是听取的,但必须给他留个喘息放纵的机会。

    赵从演很有些小聪明,他盘算着,自己能说的话已经说尽,甚至早超越了他的官衔能说的范畴,因此赵祯不开口,他绝不会再多提一个字。他不是权臣密要,总得让皇帝下决定才成,否则到时候赵祯改变主意,把违背纲纪的罪名发落下来,他受不起。

    忍了半盏茶的沉默,赵祯终于开口问:“你在外边,连日来听过多少人谈论尚氏教旨四京的事”

    “似乎还没有太多。”赵从演答,停了一下后,还是沉不住气补充道,“眼前最麻烦的当属旱情赈恤,四京中,大抵仅剩东京不甚波及,城里的百姓还有余力游逛却也比以前少很多除此,臣不觉得谁有这空闲。”

    “是吗”赵桢点点头,再次无声。

    他很想问赵从演,你不觉得,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又是谁告诉你的。可他连个质疑的眼神都没给,反而垂下眸子忖量一阵后,轻描淡写的说:“也好,适逢旱月,与其苛待外客,不如统统行个方便,已经身处四京的人就不追究了,暂且免去他们的市租也无妨但,只得免了海上过来的蕃人,缘边过来的则照旧。”

    赵从演十分诧异,因为北边除了京东东路,别的地方没有市舶司,所以真正与大宋接壤的国家几乎都得交税。他即使不做这个官,都能察觉其中不妥:“陛下的意思是辽国西平回鹘的行商不在这个行列那他们借机滋事可怎么办”

    “朕明白你的顾虑,总之,先按朕说的做吧,具体怎么行事,自己去鸿胪寺处理涉外事务的机构问问看。”赵祯站起身,走到赵从演旁边,换了一副和缓的口气说,“你现在是礼宾副使,又想为宗室挣回颜面,那许多衙门官署的,都该多跑跑,让他们认识认识人,否则官职再高也是挂名的空衔。”

    讲到这里,赵祯拍了拍他的肩膀:“日后即便朕要内举不避亲,亦得有所本才成。”

    此种抚慰勉励,赵从演不能不感恩,赶紧谢道:“陛下厚爱,臣必当懃瘁以报”

    “好了,自家人无需赘言,何况你还帮朕解决这么大一个麻烦。”赵祯笑道,“到鸿胪寺以后,让他们同中书门下尽快拟个新的诏令,今天就颁了它。”

    赵从演大声唱了个诺。

    赵祯满意的背过手去,问:“另外有事吗”

    “还有。”赵从演面露尴尬,吞吞吐吐的说,“怕是更不好意思”

    “怕什么,一块儿都说了吧。”

    赵从演咽了口吐沫:“事关陛下的那两位红霞帔”

    赵祯一愣,不自觉的用拇指摸了摸干涩的嘴唇:“怎么”

    “陛下,臣今次其实怀着私心,想将两位红霞帔赠给美人尚氏。”

    赵祯有点恼火:“胡闹,她们已是朕的嫔御,哪能由着你转赠,你当这是回授1给你的恩赏”

    “陛下恕罪,臣只是盼陛下准许让她们住到尚美人的阁子里。”

    赵桢狐疑的打量了他一眼:“为何”

    “陛下,原本没有閤分的宫嫔就不该有自己的住处,承蒙陛下开恩,她们才没俯仰视人。但臣怕长久一点,臣会被人非议,落得个媚惑君主的名声。”赵从演坦白的交代,等了一会儿,不见赵祯答应,又说,“臣以为,既然最后都是要搬的,那臣才帮了尚美人的忙,她势必感激,此时让两个红霞帔住过去,尚美人自会待她们好一点。”

    赵祯听完,颇有微词,皱着眉道:“朕才刚刚敦促过,你心里就不装正事。”他摇了摇头,叹说:“果然风气不正。”

    赵从演大惊,他以为按前两天的情形,滋补阴虚的药,一方送一方接,则关于女眷的对话合该容易点,岂料皇帝竟好像不吃这套。他急忙垂肩认错,生怕讨得的欢心被自己一哆嗦嘴给生生吐掉了。

    赵桢默默听他赔了半天罪,好歹脸不再冷漠,言辞却十分不耐烦:“你赶快去鸿胪寺吧,少耽搁时辰,别的腻歪,待你能办成再说,中书门下若有意凉着你,你提再多法子都是徒劳。”

    赵从演不敢再多滞留,瘪着嘴

    谢恩离开。

    周成奉短短送了他几步,接着便领一众内侍回殿里侍奉。他走到赵桢跟前,瞧皇帝一直背对他,于是轻轻歪头瞅了一眼,只见赵祯把那根用来挠头的簪子拈在手里,正面无表情的端详着。他不敢打扰,悄悄站到一旁,垂首侍立。

    “周成奉。”赵祯道。

    “奴婢在。”

    “阎文应现在能当值了吗”

    “能,他皮粗肉蛮,又有些底子,挨两下打很快就复原。”

    “那为何不见他”

    周成奉毕恭毕敬的答道:“陛下上次说留着他问话,因此没传唤前,奴婢不敢带他到陛下跟前叨扰。”

    “嗯。”赵祯缓缓颔首,“明天让他到御前来。”

    “唯快速答应。”

    “还有。”赵祯转过身,将鸣春簪递给周承奉,“把这个拿到穆清阁去吧。”

    周成奉接下,没太懂皇帝的用意,因凑上前小声说:“尚美人若问起,奴婢用什么由头”

    “你编一个。”赵祯走回他的御座坐下,不再理会。

    腊月十二。

    辛夷带上些果子香囊,独自来看望两位她从不曾谋面的姑母。她照祖筠的指示,在宫中绕了很久才找到地方。

    她站在门前抬起头,只见云层间透射出稀稀落落的光,正映在匾额上金笔提写的清阴阁三个大字上,愈发衬得本就暗沉的天气黲黲幽幽,犹如几团黑布口袋罩在头顶,随时便准备一重一重压下来,压的人透不过气亦无法翻身。

    1又称回封c转授c回赠c貤yi封,是宋官员转官的一项规定。指官员将自身或亲属所得皇帝恩赏如官爵,服色申请转授给他人的一项制度,本质上属于恩赏的再分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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