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三四听陈怜怜净对辛夷说些不正经的话,知道该打断,可耳朵竟不觉讨厌,只俯首默默听着。

    陈怜怜放开辛夷,嘴里“哎呀”一声轻叹,站直整了整衣服。屋里一时无人接茬,安静下来。

    菊三四敲了敲辛夷的肩膀,又指了指那装鲍叔牙像的佛橱。辛夷瞥过去,见佛橱上头刻着“何必自然”四字,不甚明白。仔细看了看,又注意到佛橱内侧写了一副对子,只是字极小,上前才看清。

    上联:活至三六九等地,宝贵一身以为新妇本无价。

    下联:死前二四五更天,低贱半生方知痴男未有情。

    这才知道,那是将横批刻外面了,可还是没懂,才要叫菊三四前面一点,却听到外面又过来几人。

    陈怜怜发现是男子声音,对那十二个声伎儿说:“定是我托钧容直的殷大人替你们相的媳妇到了,快出去选吧,别再急坏了你们,净拿韶部头打趣。”

    声伎儿们脸上又生了笑意,也不记得才与辛夷吵过,反对她说:“我们知道你是太后身边儿人,以后的出息比我们大,但这世上做女子终不如做男子,做女子的快活再多,也不如男子的快活多。可全天下惟此地不同,你以后要是不愿意再守那伦常,却不如来与我们作伴。”

    说完,不再理她,互相调笑着走到院子里。陈怜怜留在最后,打量两人一番,一句话不说,只默默支起窗子,让外面的笑声伴着秋风吹入,扑到辛夷面上。这些日子天气忽然热起来,又在屋里闷了几刻,终得了一丝凉意,好不清爽。

    辛夷看着窗外,只见三个男子被围住,其中还有一个相熟的。听那十二人对他们一阵调戏,即便是不大懂男女之情,辛夷嘴角仍不觉上扬,好似十分受用。而那些男子被称为弟媳,嫂子,也都含喜微笑,全无异议。

    陈怜怜不许他们呆在小室内,说等下要结拜,礼节多起来地方不够,遂带他们到室旁小亭观看。

    统共十六人挤在屋里,还要腾出地方奉香跪拜,确实逼仄。辛夷看在眼里,默默生了钦羡之意,问菊三四:“师父怎么想起带徒儿来看这个”

    菊三四愣住,他才发现自己竟未有过原因,只认为该带着她来便来了。除对陈怜怜示好,为何要她见识结香火兄弟,他实在想不透,因反问:“你心里怎么想的”

    辛夷摇头说:“徒儿原以为她们只是一群以坏纲常取乐的疯妇,可这样看,又觉得她们好似当真欢喜,那些男子也同样欢喜。但徒儿只能看出她们欢喜,又瞧不出别的。”

    菊三四浅笑道:“或许本就没有别的,又或说,合该没有别的。”见辛夷看向他,又道:“现在不懂不打紧,以后能懂就好了。”

    一夜无话。

    九月二十四。

    有内侍得了玉清昭应宫的消息来向周成奉报。周成奉知道后,进到后殿中,见赵祯正对着章奏发呆,上前轻唤“官家”。

    赵祯身子微晃,抬头问:“出去干嘛了”

    周成奉上前一步:“禀官家,今早玉清昭应宫里面擅自做了个道场,说是昨儿个昭宪太后1夜袝洪福院。”

    赵祯一时没听懂:“这说得什么胡话昭宪太后一早就升袝太庙2了。”

    周成奉自己也不甚明白,只说昨夜洪福院庄懿娘娘忽然现身,还同昭宪娘娘圣灵争执起来,吓得在场道士都不敢言语。

    赵祯只得道:“哪里的野狐禅,你去提个的道士来问话。”

    周成奉出去吩咐,不一会儿有人带着刘仕隐到他跟前。

    周成奉看他眼熟:“道长不是月初在慈寿殿里做道场驱鬼的”

    刘仕隐道:“周都知好记性,贫道本就是在洪福院,若宫中用得到,大都是叫我们几个话事的来。”

    周成奉点头领他入后殿说清楚。

    原来因下个月初要将李氏灵柩附葬永定陵,是以这些日子洪福院中和尚道士都凑齐了,为李氏日夜祈福。昨夜丑时,忽听门外有人说:“你们诵的这些野经有什么用,本位薨前身着朱衣,颈带朱链,腰缠朱带,誓化作厉鬼找那女人报仇,你们若敢阻拦,定要你们陪葬。”在场诸僧道听了,面面相觑,不懂这话什么意思。外面又冷笑一声:“纵然杨氏替本位换了衣服,本位业已用朱砂在脚掌上写了字,至今未抹掉的。”

    赵祯问:“当真有字”

    刘仕隐说不敢触罪凤体,遂一开始没看。

    又说门外忽然有一长者慈声道:“老身乃宣祖昭宪太后,你们去瞅瞅她脚底是否有这阴毒字迹,绝不治罪。”

    有个胆子大的小道听了,便去一看,只这一看便吓得一屁股倒坐地上。刘

    仕隐问他究竟看见了什么,他说李氏脚上写了自己闺名与生辰八字,明明过了这么多日子,仍鲜红刺眼。

    长者长叹一声问:“你身为当今天子生母,亦可附葬永定陵,有这般荣耀为何还不放下”

    外面女子凄然厉笑:“本位宁死亦留命刻仇在册,轮回不敢忘更恨于世,再叫这赵氏子孙凡有识字者,皆知章献歹毒才可罢休”

    长者喝道:“胡闹有老身在此,你休得造次”

    女子苦笑说:“你当年留下誓书于金匮中,所有遗诏太祖半点不曾违背,帝位传弟不传子,实为大孝。可我”

    说到此处,刘仕隐不敢复述,赵祯让他不可隐瞒,他才说:“可我当真生了个好皇帝。别说我只因自己遇害才这般恨,我是他的亲娘,他不曾替我报仇;章献是他的养母,遗诏他亦不遵守。无论哪一个,他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有朝一日。如此行径,天必降祸于大宋,朝堂必亡于此子我已知大宋后运,为何不可自己来出口恶气”

    赵祯听了这话,似丢了魂魄,目瞪口呆。

    周成奉见赵祯如此,赶忙替他说:“在陛下面前可不能胡言乱语。”

    刘仕隐赶忙深俯作揖道:“夜里整个洪福院中,无一人漏听此事。”

    赵祯面上无色,轻声问:“昭宪太后是怎么说得”

    “昭宪太后说:当年老身自知已不能久活留下誓书,全是为大宋江山做的考量,太祖定然顺从。可你却是有意刁难,老身绝不会不理,今日便要袝在这洪福院中,断了你的作恶歹念。”

    赵祯稍稍舒气,问:“庄懿太后这就作罢了”

    “贫道不能说,只怕不说还好,说了则再收不回来。”

    “言已至此,不说有何益”

    刘仕隐似下了决心,才道:“庄懿太后说:你能守得住你的儿孙,却守不住我的儿孙,你就安心在此处眼睁睁看着大宋绝后才好。留下这话,再没了声音。我们出去看,院子里也是一片空荡,半点不似有过人的样子。”

    1昭宪太后902年-961年,杜氏,名失考。宋宣祖赵弘殷正室c宋太祖赵匡胤生母。

    2升祔太庙,皇家将神牌放入供奉祖先牌位的庙中,且一般只有元配才有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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