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正是漫漫初七夜,悠悠旧人心,铅华秋月风愈冷,碳红暖炉火更添。

    祖筠合好门窗,服侍杨太后睡下,自己与锦瑟到外房休息。

    二更天才过,诺大的皇城后宫,除了杨太后,倒也没有别的殿阁熄了烛火,遥看仍是一片通明。东边的庆宁宫陆续安排人出来巡夜,六尚局有宫女在各自调笑,只是什么声音也传不出来,都堵在泛潮的寝房里面。

    皇城回廊宁静至凄清,御园林间孤苦无鸟鸣。于此处活着的人,庆州的战事即便是真的,横竖也波及不到这里,谁又会为此平添忧愁

    坤宁殿中,郭颢蓁还在准备着重阳宴饮的事宜,无暇顾及其它。

    连溪芠托人从民间寻来的奇怪方子,有生肌轻身的,有丰乳养血的,有敛阴和营的,迫着棋巧替她一一试过。

    偏殿住着俞馨,也在同侍女们讲着宫里的笑话。

    穆清阁呢,因为尚馥芝杨婠都没有被招去侍寝,两人便在阁中煮酒说话。

    许氏腹中饥饿,到薰兰阁寻些吃的,不料厨娘出去了,于是硬拉着匀婉拂玉等人在偏屋自己做些点心料理。

    是夜,各人的身边或空或足,各人的心思或有或无,各人的故事无论怎样,似乎都已算不上这注定要发生的波澜中的插曲。

    直至一夜过去。

    杨太后醒来,见窗外天色还未亮,但她早就没了困意,身上也格外爽利。于她来说,今日便是事成之时,叫她身上怎么能不痛快

    锦瑟见杨太后已经起床,赶忙准备伺候她洗漱,点画晓妆。

    杨太后让锦瑟打开窗子,锦瑟劝说:“深秋天亮的晚,夜风都还没退,阴冷的很,冻坏了娘娘可怎么办。”

    杨太后笑道:“打开吧,老身今日自有福星庇佑,如何会冻坏”

    锦瑟只得依言。

    杨太后向窗外一看,地上仍是一霎似水清凉。外面的内侍宫女,有些偷懒的,正倚在柱子上打瞌睡;有勤快的,烧水端盆浇花备碳,无不忙碌。

    谁也不知道这殿里的主人心中有何期盼。

    小宫女端了水盆进来,杨太后边拭面边问:“祖筠出去了吗”

    锦瑟笑道:“奴婢听着祖筠姐姐一夜在床上翻来覆去,显然没睡好,今天早早的就去了。”

    杨太后亦浅笑道:“你能听她一夜,想来自己晚上也不踏实。老身昨日也以为自己不会睡好,却不知是怎么睡过去的,还睡得十分憨香。”

    锦瑟替她上了桂粉,又用香棉在她颊上拂染胭脂。杨太后看向外面,却从窗子里瞅见祖筠碎步跑来的身影。

    锦瑟也瞧见了,打开门迎她进来。

    祖筠顾不得请安,见到杨太后就急忙说:

    娘娘,今儿个的常朝取消了,官家不许百官入宫,连奉慈庙的动土也停了,契丹使者更不能进来

    福宁殿中,周成奉从中书门下回宫。

    赵祯问:“两边的诏令都批过了罢1,可有说什么”

    “回陛下,枢密使王鬷大人无话。中书门下李迪大人虽不愿意,但也只能批过。奴婢回宫的时候,诏令就都发出去了,此刻应该已经都到其它大人的手上。回来路上见那些来得早的大人,奴婢也将诏令都口传给他们,让他们回去。”

    这时阎文应也回来报:“陛下,慈寿殿与坤宁殿都传过笔诏,今日后宫也不必去朝见太后娘娘。返来的路上绕到尚服局吩咐过,等下就会送素服到这边,也有一套送去太后娘娘的殿里。”

    “这两殿有何说法”

    “太后娘娘只说理应如此,就打发奴婢走了。圣人那边则问明日的重阳宴饮是否照常办。”

    “嗯,你去回说明日宴饮照常。”

    阎文应得令下去,周成奉道:“今日服丧,明日宴饮,会否不妥”

    “宴饮过后,自然还有别的安排。且本身就掺着秋宴同办,如此大事,谁都晓得不能耽搁。”

    周成奉说是,又问:“官家一夜没阖眼,还是休息一下吧。”

    赵祯答应:“等会儿素服送来,记得唤醒我。”

    慈寿殿里,祖筠锦瑟立在杨太后身边,不敢说话。

    杨太后手握窗棱,指腹摩挲,目光狠戾,鼻息粗重,胸火难灭。

    “为何”她心中暗忖,“我即便没有算到赵德明的卒讯,但从来没有一个少了节度使便要举国服丧的先例看昨夜的架势,庆州已然扯出军祸的消息,于情于理官家都不该替他罢朝。他如此年轻气盛,前半生又被章献压制,此刻既有王德用前去用兵,他合该趁机发难才对。”

    杨太后越想越燥,再不能于炭盆旁多呆一刻,只穿着薄衫,便走到廷中。祖筠赶忙拿了一件乾红赭线大袖袍子替她披上,却不敢说“外面冷”的拦阻之语。

    “难道军情是假的,官家已经知道了不可能,王德用不吃不喝,来回至少需要三日,还能有谁告诉他,莫非是从庆州直接传来的消息”

    杨太后垂首直愣愣走向廷中一颗翼朴树,毫无止步的意思,众人只觉她要撞上,锦瑟赶忙上前护着。

    她扶住树干,手心里传过一阵阴潮,令她清醒少许。

    “祖筠。”她轻声唤道。

    祖筠赶忙上前听她吩咐。

    “去替我问清楚,昨夜可还有别的大臣进宫。”

    祖筠赶忙离开。

    “是谁,是哪个活腻了的来阻我大事”杨太后低头看着树下黑土,手指不住扯着枯老的树皮。

    过了一阵,祖筠回来,说:“娘娘,奴婢去看过记录,昨夜并没有别的大臣再进宫面圣了。”

    杨太后斜瞪了她一眼,吓得祖筠赶忙跪下。杨太后叹了口气,让她起来:“你们都走,让老身一个人静一静。”

    众人唯有离开,走得远些守着她。

    杨太后暗自压住心中火气,疑道:“难不成小皇帝学精了,知道避开,不让诸事一同发生是了,定然是那个殿前司的死了,才让他机警起来。”转念又想:“不对,经一蹶者方可长一智,你当真如此厉害,上来就能坏了我的计”

    又说:“还是我老了,已经疲于谋划我蛰伏了这一辈子,却落得脑水干涸”想到此处,她抬头望向这颗翼朴。这树落在慈寿殿中廷的年岁怕是比太祖还老,目测着约莫有三四丈高,只是夏叶已然落光,剩光秃秃的树杈而已。

    杨太后对它叹说:“你没了叶子,便只是能削来做柴的榆木了。”只是自己说完,却绝不承认,决然道:“但若让你撑过这个冬天,你定会枝叶扶疏,荣华纷缛。”

    说完,她转身回殿。

    1宋朝的诏令不能只由皇帝下旨,而是必须由中书门下与枢密院共同答应才可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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