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婵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在她的身边,还站着她的丫头彩云和武师慕苍生。

    在乌婵的面前,一个穿着桃红缎衣的侑酒女跌坐在地上,嘤嘤地哭啼,一只手捏着胸前衣襟,肚兜半隐,脑袋低垂着长发披散,看不见面容,只觉得可怜万分。

    而乌婵手指着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一身富贵裘袍,手上攥了个酒壶,仪表堂堂,面有酡红,一看便知有了几分醉意。

    被乌婵指着鼻子,那男子也是一脸盛怒。

    “你是何人,关你何事”

    乌婵看着那攥着衣领的侑酒女,一副要跟人拼命的架势,破口大骂。

    “你管老娘是何人你个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你娘生你出来就为祸害女子的吗”

    “岂有此理”那男子猛地将酒壶一掷,在地上溅出一片狼籍的酒液,而他盛怒地上前两步,瞪着乌婵,气得额头青筋乍现。

    “你他娘的再说一次”

    “我说你有没娘生没娘教养”

    男子攥紧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听那声音也是咬牙切齿。

    “你别以为我不打女子”

    “老娘怕你不成”乌婵双手叉腰,往后退一下,将位置让给高大的武师慕苍生,仰着下巴望着那个男子道:“苍生,抓他去见官”

    乌婵嘴快,慕苍生也不管那许多,横竖就听她的话,上去就要拿人。那男子显然也不是好招惹的人,直接就拔了腰刀,惊得走廊里的小厮丫头便惊声大叫。这红袖招本就是达官贵人聚集之所,走廊里动静一大,一个个紧闭的雅间便有人开了门来看,一时间便热闹起来。

    时雍出去看到的就是这剑拔弩张的情形。

    “乌婵”时雍一惊,正想出声,走廊尽头便匆匆跑出两个侍卫打扮的男子。

    一个叫“少将军”

    一个叫“世子”

    二话不说拔刀上前,将乌婵等人堵在中间。

    乌婵本就胆大,再看到时雍出来,心里更有了底气,哪里会怕这些人

    她与那男子对视好一阵,气得胸闷气紧,恶狠狠地对时雍说道:“这个登徒子,仗着酒意欺辱女子。若我晚来片刻,这姑娘只怕就要被他给侮辱了。”

    时雍已经认出来了,那高大的男人正是定国公府世子,少将军陈萧。

    陈萧酒醉失态的样子,时雍是见识过的,因此她对乌婵的话倒也没有怀疑,只是大庭广众之下,而对方一看就是个侑酒女,若一定要说陈萧是登徒子,恐怕也有点为难。

    “算了”时雍小声对乌婵道:“陈红玉的兄长。”

    “啊”乌婵瞪大眼,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陈萧,“陈小姐怎会有这般粗俗无礼禽兽不如的兄长怪不得会去蹲大牢。丧尽天良的东西”

    粗俗无礼,禽兽不如,丧尽天良,蹲大牢

    乌婵字字句句都是往陈萧的心窝子上撒的盐。

    陈萧咬紧牙槽,气得够呛,可看到时雍在这里,他即使怒火中烧也没办法发火。

    上次发生在国公府里的糗事,是他有愧在先,如今就算被乌婵冤枉,也是百口莫辩。

    “住手”陈萧大喝一声,制止了自己的下属,看着时雍道:“既然是宋姑娘的友人,本将就不同她计较了。”

    说罢,陈萧怒冲冲瞪了乌婵一眼,咬牙切齿地道:“眼神不好使就罢了,嘴还这么歹毒。从未见过如此的女子。”

    那个词他说得含糊,乌婵没有听清,急眼了,冲上去就问他。

    “你说什么有本事你再说一次。”

    陈萧哼声,轻蔑地看她一眼,“本人不与女子计较。闪开”

    乌婵闻声倒吸一口气,指着那个哭得泣不成声的侑酒女,又指着陈萧的鼻子,气红了脸,“有权有势便横行霸道欺负人是不是少将军是吧行,老娘今儿非得抓你去见官不可”

    时雍头大,知道这事不会有结果,连袁凤那么大的案子,陈萧都能毫发无伤的出来,何况一个侑酒女她怕乌婵牵扯进这些破事里会受到连累,刚想劝她消气,楼板便被人踩得噔噔作响。

    一群人走了上来,打头的是一个生得富态的中年男人。

    他身后的随从,其中一个正是时雍在乌家班见过的柴管家。

    那这个中年男人是,乌婵的亲爹

    时雍一惊,来不及询问,那男人愣了愣神,三两步上得前来,当着乌婵的面朝陈萧深深地行了一礼,“下官见过少将军。”

    他说罢,回头看了看挤眉弄眼的管家,再看看乌婵。

    “婵儿,这是怎么回

    事”

    乌婵懒得再复述刚才的话了,对那中年男人道:“打抱不平。”

    陈萧看她一眼,冷哼:“徐大人,令爱红口白牙诬蔑本世子凌辱良家妇女,当众问候我过世的亡母,当真好大的家教。”

    徐通一听,头皮当即就麻了。

    这姑娘真是会为他惹事

    他一个户部侍郎,听上去官位不小,可是在皇亲国戚面前就相形见绌了。这定国公府是他千方百计想要巴结的人家,她倒好,一通辱骂就把人给得罪了。

    徐通看了看势同水火的二人,上前毕恭毕敬地施礼道:“少将军,这中间想来是有些误会。小女自幼缺少管束”

    陈萧看他一眼,哼声打断,还礼道:“那是徐大人的家事。告辞”

    不给徐通说话的机会,陈萧带着侍卫扬长而去。

    乌婵看着他那一副嚣张的模样,气得握紧拳头就想上去揍人,时雍好歹把她拦了下来,劝慰了几句,她总算消了气。

    而徐通拉着一张脸,看她许久,终是重重一叹。

    “你给我进来。”

    好有为父的威仪时雍看了乌婵一眼,没有作声。

    这位徐通徐大人年约四旬,五官生得倒也周正,与乌婵眉目间依稀有几分相似,就是那气度当真不像乌婵的亲爹。在权贵面前,毫无风骨可言。

    时雍不便多言,指了指琉璃间,对乌婵道:“我在那处看灯,有事叫我。”

    乌婵嗯一声,叫彩云给那侑酒女使了银子,便随徐通走向走廊那一头,大概她心有不安,一路过去,频频回头看时雍。

    时雍朝她微微一笑,摆手。

    直到看不见乌婵的影子了,时雍才低头,看向那个细皮白肉的侑酒女。

    “起来吧。再哭下去,天就亮了。”

    侑酒女与青楼女子不同,一般不做皮肉营生,只陪食客做侑酒之欢,陪酒劝酒斟酒说话逗乐子,或为宴饮助兴,但身处这种灰色地带,女子很难不牺牲色相,不被男子亵玩耍弄。踏入这个行当之前,不论她本意如何,大抵也是心知肚明的。

    说委屈,也不委屈。

    时雍见那女子仍是伏在地上,肩膀颤抖得厉害,那细微的抽泣声断断续续,但从头到尾,她都不曾抬头,也没有说上一句委屈,哪怕乌婵为了她同陈萧打架,她都没有发出半句申辩。

    时雍摇了摇头,“你这么不情愿,何苦出来做这个是有什么苦衷”

    那侑酒女肩膀抖得更厉害了,但仍未抬头。

    时雍猜她可能是不肯让她瞧到长相,觉得羞惭,轻咳一声道。

    “那我走了。你自去吧。”

    回到琉璃间,赵胤坐在那里仿佛没有动过,手上握了个酒盏,表情云淡风轻,星眸微阖,很是慵懒冷淡的样子。

    时雍抬抬眼皮,坐到他的身侧,“大人都听到了吧”

    赵胤朝她看了过来,“嗯。”

    “这个陈萧也当真是”时雍想到那日定国公府的事情,抿了抿嘴,不悦地道:“喝了酒,就不是个东西。大人就不该放他出来。关几年诏狱,说不定就老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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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胤沉默地看她片刻,“他没有杀人。”

    时雍笑了起来,狡黠地冲他眨眼,“人人都说大人惯会罗织罪状,大人说他杀了人,他还能活着走出诏狱么反正大人的混账事也不止这一桩,就当为民除害了。”

    赵胤哼声,“你才混账。”

    “”

    时雍懒洋洋地笑着,挨到赵胤的身边,双手揽住他的胳膊,小声笑道:“我只对大人混账。”

    看他抿起嘴角,时雍又凑到他的耳廓微微一笑,“大人,信不信我还能更混账一点”

    这女子鬼主意之多,古今罕见,赵胤一听这话,双眼便眯了起来,冷眼打量着她,一脸防备地问:“阿拾这是不看灯了吗”

    时雍看他这模样就极是好笑,刚想说话,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跑过去,渐行渐远。

    “大人比灯好看”

    “咚”一道重物落地的声音几乎与她的声音同时响起。

    紧接着,楼下传来一声惊呼,尖叫声此起彼伏。

    “有人跳楼了”

    时雍一惊,连忙探出头去,只见楼下的街面上嘈杂和骚动起来,人群纷纷围了过来,频频抬头望向红袖招,指指点点,而人群中间,一个女子披头散发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出人命了。”

    “红袖招跳下来的”

    “可怜啊年纪轻轻”

    看着那身桃红色的衣裙,时雍心里划过一抹不祥的预感,她与赵胤对视一眼,莫名有些不安。

    出了人命,再观灯已没了兴致。

    “走吧,我们进宫去找太子殿下了。”

    时雍同赵胤出了红袖招,谢放落在后面结账。

    楼下围观的人,已是越来越多,这种热闹没什么可看,但人人都喜欢看。时雍看赵胤面无表情,并没有要过去看的样子,默默低头跟在他的身边,准备离开灯市。

    哪料,人群里突然传来的一声惊呼。

    “啊呀这姑娘,不是宋家胡同的阿月吗”

    坏了

    时雍对宋家胡同的人并不是个个都熟悉,但宋家胡同的阿月只有一个她的堂妹宋月。

    宋老太三个儿子,宋月是老二宋长富的女儿。

    怪不得刚才在楼上,那姑娘一直低着头用袖子掩脸不敢看她

    时雍在宋家胡同的时间并不长,但两家隔着一堵矮墙毗邻而居,平常也会偶尔见到。时雍虽然对宋月不熟悉,二人也从来没有讲过话,可她记得今儿宋老太带人到家里“拜年”的时候,宋月也在场的。

    怎么到晚上,她就出现在了红袖招,还被陈萧调戏,然后不堪屈辱自杀了

    “大人。我得去看看。”

    时雍把这个情况告诉赵胤,赵胤沉眉看她一眼,默默握住她的手,拉了她走向人群。

    谢放走出红袖招,四处看了看,走到他们的身边,小声道:“这姑娘是红袖招的侑酒女。我结账的时候听人说,刚来没几天”

    赵胤拿眼神制止了他,紧了紧时雍的手,“我叫人来处理。”

    “不用。”时雍抬头看着赵胤,目光冷静地道:“大人不要出面。由着他们报官就好。”

    赵胤看不透她的心思,更不知道她同这个堂妹感情如何,但阿拾这人主意大得很,既然她冷静地拒绝了他的好意,赵胤就不再插手。

    “走吧。”

    不是每桩命案都用得着锦衣卫出手,眼看围拢的人群越来越多,红袖招门口也陆续走出来几张熟悉的面孔,赵胤淡淡扫一眼,拉着时雍离开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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