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寒夜苦斗一宿,窗栏铁柱终于迎来了难得的喘气时机,拂晓黎明之刻,再无霜重露深。距离暴烈炽阳狰狞面目尚有浅浅半晌功夫,为了延缓开裂提高寿命,铁柱努力剥开一层薄冰,即便此时将将八九月而已。

    但对于任何一个艰难求存的生物而言,春天不意味着生命萌发,冬季也不代表鲜艳逝去,需知,这世上太多太多的伊甸园与地狱火。

    与钢铁城百分之四十的人一样,在第一抹曙光降临后,韦兰被迫睁开了双眼。之所以是百分四十,因为另外百分四十此时下了夜班步履蹒跚地归家,韦兰则要去接班,劳作十二小时。日出而作日暮而息,东西方的哲学家们在相当长的时期内推崇这类简单朴素的田园式生活,仿佛这该是人民的最好归宿。韦兰没有念过书,学堂这个名词遥远得胜过一瓶抗辐宁,他要去挣肉干与饮水,继续保有他的居民证、住所,至于尊严?活下去就是尊严。

    韦兰搅拌着昨晚下班时炖煮的肉干汤,舀出煮了一夜仍旧浑然一体的大块肉干,不过好歹能用匕首割成小条嚼碎饱腹。钢铁城内唯独不缺动辄数十年高龄的风干肉。早餐往往要花费钢铁城居民不少时间,为了避免迟到扣工资,韦兰叼着肉干换上臭烘烘的汗衫,在开门前,韦兰攥紧袖刺,手搭凉棚,警惕地打开一丝缝,确认没有危险后才攀好梯子,在落地之前,韦兰必须反向跳跃到隔壁叠楼的升降柱。因为某个混蛋趁着巡逻队空隙期偷拽了公共消防梯,虽然第二天贼就被举报了出来,并且拉去建造城墙。但以管理会的效率,等新梯子来了,估计妹妹的病都不治而愈了。

    妹妹的病。每次身体的每一粒细胞每一片肌肉在哀求韦兰稍作休息,给它们放一天假,好缓解越发严重的脊髓痛。韦兰说服不了自己时,妹妹的脸颊便会随病症蔓延而骤然塌陷,她那双湖蓝纯净的眸子凹在眼窝,直到漆黑。

    钢铁法典禁止将居民权授予给生产能力低于消耗能力的流民。具体化则是人的健康水平。辐射病晚期、患有传染病、缺乏对症药物的疾病皆属于禁止序列。妹妹十八岁了,按理,她拥有劳动与全部的生育能力。但为了生存,从七岁起,韦兰给大人们力所能及地搬运物资、种植庄稼,而妹妹只能去一个地方。在患有传染病后,在所有人眼里,她失去了所有价值。

    除了韦兰。

    韦兰与妹妹一同出生于大湖工业区,裁决日遭受核爆最密集的地区之一,成年人或许承受得住每年两三千的辐射剂量单位,新生儿只能由父母祈祷天底下任何慈悲神灵降临奇迹。韦兰始终认为是妹妹代替他阻挡了噩运,从子宫到现实。

    妹妹进不了城,为了应对日渐臃肿的城外未通过审核的流民群,钢铁城管理委员会默许十三市镇建立了流民安置所,一月缴纳二十元钱即可享有基本的人身安全—不被猎奴。韦兰别无选择,把妹妹安置其中。他这条命还扛着妹妹的命,他一天不工作,妹妹进城时间就要延后一日。

    交班人海把韦兰挤成了薄饼,这也是他的机会,韦兰希冀身周有几个粗心鬼口袋缝得不是那么严实,好让他掏几个铜子,在如此的出行高峰期,巡逻队只会在高塔警戒,防止一些神智失常的疯子搞搞自杀袭击,自从管理会实行的新的连坐制度后,预防性处决果真消灭了全部的变态。折腾到工厂区,韦兰一无所获,毕竟人们热衷于将钱找个只有自己晓得的地方而非携带现金,怎么?嫌弃贼的技术了?至于钢铁银行?别想了,没有一万元的财产证明,谁有资格踏进庄严恢弘的黑色殿堂?

    韦兰熟悉地停住脚步,前方亮起了通行红灯,城际铁路轰隆驶过一列列载满矿石、燃料、原材料的机车,大多数驶向工厂区深处的炼钢厂与军工厂,韦兰渴望那天他也能到那儿去做产业工人,据说一日工资达到了一百元。轻松安逸,若非顾忌自己死了没人照顾妹妹,韦兰真的想去核废料处置厂干上个把月,挣到一笔钱痛痛快快地潇洒一月,喝谷子酿出的酒,吃谷子烤出的白面包,啃新鲜的肉骨头,再有尊严地用子弹结束一生。

    幻想结束,韦兰走到昨天去过的纺织厂,十八?工资又掉了一元,韦兰决定碰碰运气,石料凿刻厂需要扛把子力气,韦兰自忖太久没吃饱饭应付不了,忍痛越过这家开二十三一日的厂子,但他要迅速找出适合的工厂,否则在八点后干活,一定会被扣一小时工资。最终,韦兰选择日十九的子弹复装厂。

    领过工牌,系紧在手腕。韦兰站定在流水线,随着“嗡”的一声响,机器吞口喷出金属湍流,澄黄的子弹壳铺满了滚动条,韦兰擦亮了眼睛,在接下来的十二个小时内,他必须在这里连轴干到下班,在大同小异的子弹壳中拣拾出形状差别太大的弹壳。每逢监工绕到末尾,韦兰才有时间飞快地蹲坐,再飞快地起身,谁要是敢胡乱丢出完整弹壳,轻则挨鞭子罚工资,重则记录档案。超过五次的怠工行为将被驱逐。

    工作了一上午,韦兰的肚皮开始抗议,工人们得到了半小时的休息时间,韦兰在一分钟内吃光了重又坚硬的肉干,他一天只喝两次水,所以他逼迫自己吞咽进喉咙,立马就地躺好,几秒钟后,鼾声震天。

    晚八点,太阳尚未彻底落山,本该是下班时间,但九点钟才有接班工人,质疑监工决定的智障被工厂警卫扔出了大门,随之一日工资泡汤。电灯亮起,哨音吹响,韦兰双腿酸软,强撑着排队领取工钱。

    “843号!”监工喊道,韦兰忙不迭高声应到,监工划拉给韦兰十九枚铜绿锈斑的硬币,韦兰乖乖交给了工人头目一枚硬币,拒绝支付者,回家的路途可是异常的漫长。

    稀疏路灯彼此之间存有动辄数米的昏暗,韦兰索性把藏在裤管里的铁棍攥在手心,向暗地里的人宣示着誓死保卫财产的决心。实际上韦兰心底盼望着有几个自不量力的蟊贼过来抢劫,那他就有正常理由夺取贼的全部携带身家,哪怕支付给巡逻队75%的税也是值得的。可惜贼才不会对韦兰这种一看油水少肉又少的苦巴巴工人感兴趣。

    归家路途,韦兰总喜欢特意多绕一段路去医疗站,“今日抗辐宁药价,512元。”医疗站大概是市场区最门可罗雀的铺子,但它最干净最整洁,还有最漂亮的护士。韦兰默默数着自己攒的硬币,到明后天,他就有钱买半瓶抗辐宁。

    “我吃两片,妹妹吃八片。”想到这里,韦兰心情略略雀跃了一些,随即跌落谷底。年末的居民审核体检,妹妹想要通过必须要花大价钱请医生拔除妹妹的传染病,听工人碎嘴说,至少要十瓶抗辐宁才请得动城外的医生。

    五千元。韦兰强自鼓劲,他都成功活到成年了,光凭这点他就打败了无数个小时候欺负过他的恶霸,他还要带上妹妹在E区买栋房子,考进行会,娶个肤白貌美的城里媳妇,给妹妹找个真心疼她爱她的丈夫。

    “我吃一片,妹妹吃九片。”韦兰说道,这句话赋予了他动力,使得他成功跃上了消防梯,打开了房门。

    分配住房初期只允许保有一盏电灯与一个带电流检测功能的插座,韦兰竭尽所能地攒钱,自然不会奢侈到去交额外的电费。他颤抖着手开启了电灯。

    一片狼藉。

    一柄一万磅的铁锤骤然砸扁了韦兰的心脏,他楞了一秒,发疯般掀开了床铺,他凿开褥子放进去的存钱罐不见了!里头装着两百元钱!买药的钱!妹妹吃药的钱!吃饭的钱!

    “哈哈……”韦兰反而咧开嘴轻轻笑了笑,颓然陷进床铺里,枕头死死压在脸庞,传来一声声被捕兽架困住的野兽般嘶吼,良久,他通红着眼,头颅埋进了双膝间,拼命地掐着大腿肉。

    报警?钢铁城每天失窃数以万计,管理会压根不管,报仇?找谁啊!妹妹天空湖般的眸子凹进脸庞,腐烂成一具荒野常见的尸体,少肉、干瘪,但饥不择食的秃鹫会乐意至极地啃食一空。

    突然间,一道雷霆劈在韦兰的脑海中,他冲到桌前翻着日历,今天是八月三十一日,月末!在八月一日那天有个红发女人莫名其妙送了他二十元,让他在一个月后去M区的格莱瑟姆酒馆寻酒保。

    “白玫瑰。”韦兰回忆道,他清楚这些把戏,或许是纯粹的赌注,更可能是摘取器官?残酷派对?杀戮宴会?废土的娱乐创造力比裁决日前旺盛得多。选择?别无选择?但那个女人承诺会有两百元,刚好能抵扣掉韦兰被偷走的钱。他看过地图,走高塔滑索,半小时内就能到M区,手脚麻利说不定可以继续赶上明天工作。

    在念头出现的刹那,韦兰便起身推开房门,漠然关门,走向夜幕。

    选择,在废土词典里,归属于昂贵一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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