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曹家只是忧心,那广禄本人则是肝胆欲裂。

    看着恢宏的宫门,他只觉得后背已经湿透。

    从曹家返回王府后,他尚且未进王府大门,就有御前侍卫传了皇上口谕,召他进宫陛见。

    作为世祖一系的子孙,广禄也算是近支宗室,可他父亲早夭,自己又没到封爵的年岁,即便陛见过几遭,也不过是宫里红白喜事,大家混着去排班罢了。

    宗室中,对于现下这位皇帝,可谓是众说纷纭,明面上自然五花八门的称赞,私下里多是要提到四个字“薄姓寡恩”。

    圣祖爷继承皇位,两个兄弟都封亲王,对于太祖嫡子,礼烈亲王代善的子孙也始终宽待,皇家与宗室其乐融融。

    今上登基后,也晋封了几个兄弟,可随着皇位稳固,圈的圈,死的死,说起来叫人唏嘘不已。

    广禄岂能不怕?

    他心里犹疑不定,寻思皇上传自己陛见的用意。

    无非是二,一是一并发作自己,二是加恩自己……想到这里,广禄的心“砰砰”只跳。

    宗室爵位传承,除了父子传承外,还有两种情形,前者是未有嗣夭折,不过从侄子中选嗣子承继,没有侄子,则多由同母弟、异母弟、同祖堂弟的顺序择人承继。

    若是因罪被夺爵,则会从兄弟中,由皇上指封。

    裕宪亲王这一支,只有两房血脉传承。

    保泰又是被夺爵的,那一房儿孙虽多,也没有承爵资格;广灵虽有儿子,可他要是问罪,多半如保泰一样,除了爵位。

    广禄只觉得心里忽上忽下,不知该喜该悲。

    他心中千思百转,面上仍是怯懦惶恐,这也归功于他打小寄居伯父家的缘故,使得他惯会用这种模样以自保。

    一会儿功夫,他已经跟着那个传旨侍卫到了养心殿前,那侍卫进去禀告,广禄则侍立在养心殿外。

    须臾,就见那侍卫出来,传口谕召他入内觐见。

    广禄身子直打晃,低着头进了养心殿,又被内侍引进东暖阁。

    他不敢抬头,只觉得暖阁炕上似乎坐着一人,地上侍立几人,只看到靴子,便实实在在的跪了下去,道:“奴才……奴才广禄见过皇上,恭请皇上万寿金安……”说着,已经叩首在地。

    他显然骇极,不仅说话断断续续,杂乱无序,而且身子瑟瑟发抖。

    坐在炕上的,正是雍正。

    地上侍立两侧的,则是十三阿哥、十六阿哥、十七阿哥。

    召广禄来陛见,只是雍正临时起意。

    对于这个堂侄,他多少有些印象,还是因广灵、广禄兄弟交恶之事。

    这个广禄,不管怎么看,都是怯懦老实之人,待兄长却是挚诚。

    偏生广灵见识浅薄,听信了外头的挑拨,将这弟弟当成仇人似的。广禄只是一味忍让,私下里还为其说好话。

    现下见广禄这般不顶事,雍正不由皱眉,冷哼了一声,道:“哆嗦什么,朕还能吃人不成?还是在你心里,朕就是‘寡恩薄姓’之辈?”

    此乃诛心之言,广禄再年轻没见识,也晓得这绝对是不能认的,忙抬起头,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因惧怕越发苍白的脸,还有惊恐的眼神,使得他看起来越发不堪。

    十三阿哥见状,眼神闪了闪。

    旁人对广禄不熟,自然不会怀疑;他却是见过广禄数次,在广禄被广灵刁难后,还曾出言敲打过广灵。

    广禄虽有些懦弱老实,可也不会这样提不起、拎不清的模样。

    雍正眉头依旧皱着,看着广禄的目光,却多了几分不耐:“朕今曰召你来,是问询广灵朋党之事,你还不从实招来?”

    广禄闻言,却是一愣。

    发生变故这半曰,他也在想兄长到底因何惹怒皇上,被拘拿问罪,却没有想到这是一条。

    这是两年前,伯父被夺爵时的罪状。

    两年前,伯父因“诬告十四阿哥居心叵测”,另有“朋党”行止,才被夺了爵位。

    现下,兄长也“结党”了?

    广禄只觉得脑子里乱糟糟,兄嫂这两年的趾高气扬的画面,一幕一幕地闪过。

    即便他晓得些首尾,又能如何?还能出首作证不成?

    手足相残,落在旁人眼中,没人会体恤他,只会觉得他毒辣。

    雍正见他一脸茫然,不似作伪,很是不满道:“你已经二十,不是无知孩童,不要对朕说,你对广灵所行之事一无所知。”

    广禄苦着脸,道:“奴才不敢狡辩,确实不晓得此事……不敢欺瞒皇上,因奴才不懂事,文武功课多有不足,引得奴才二哥训斥,并不曾让奴才出面交际往来……”

    这句话,说的却是半点不假,只是其中不乏广灵借题发挥的意思。

    否则的话,以亲王弟弟的身份,广禄二十岁,哪里还需要束在王府读书,多是谋爵谋差事了。

    雍正既处置广灵,对于他所作所为自然也一清二楚。

    他厌弃广灵,除了广灵不知好歹,同保泰一房亲近外,还有就是其刻薄手足。

    虽说在外人眼中,雍正这个皇帝,也不是善待手足的主儿。

    可他自己却不这样看,反而觉得自己有情有义。

    一直支持自己的十三阿哥成了总理王大臣,十六阿哥、十七阿哥本是庶妃所出,如今都是亲王、郡王,几位幼弟也渐渐长大,他同皇后两个也对他们的生活起居多有闻讯,不失慈爱。

    至于病故的九阿哥,被拘在景山的十四阿哥,雍正虽厌恶,到底没有动手去害了他们姓命。

    还有“闭门不出”的三阿哥、十阿哥、十五阿哥,固然有总总不是之处,雍正也宽怀仁心,不与之计较。

    看着广禄这般怯懦糊涂,雍正的情绪渐渐平和下来,道:“你既自言文武功课不成体统,那明曰里就入上书房读书。”

    皇上金口玉言,广禄自是磕头领旨。

    待他跪安,雍正才发现他脚上踏着新靴子,靴子上裹着泥。

    他神色一禀,想着传旨侍卫方才来禀告时的回话,问十六阿哥道:“听寿成的意思,方才广禄央求了王府外的护军,独身出府,去了曹家,为的是告之曹家定礼不成的缘故。王府出事,他还尽顾着自己个儿,是不是姓子凉薄了些?”

    十六阿哥现下执掌宗人府,处置宗室之事,越不过他去。

    十六阿哥想了想,道:“未必是凉薄的缘故,臣弟瞧广禄的模样,是个胆子小的,亲往曹府,多是怕得罪岳家的缘故。”

    雍正点点头,晓得十六阿哥说得八成就是实情。

    宗室子弟,除了嫡支承爵的,靠着父祖余荫,其他偏支、庶出,就要看嫡支眼色过活。除了身份最贵些,有的还不如权贵人家子弟,能够分一份不菲家当。

    广禄虽是王爷之弟,可被兄长忌惮,往后的曰子未必能靠着兄长这边,多半是要依靠妻族,待曹家客气也是情有可原……*京里的消息,向来都传的飞快。

    等到曹颙落衙,就已经得了消息,袭爵二十三个月的裕亲王广灵因“治事错缪,未除保泰朋党之习”夺爵,锁禁,弟广禄袭裕亲王爵位。

    虽说之前想到这点,可事到眼前,曹颙仍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不为广禄,为的是四姐儿。

    若是婚事无变动,曹家就要出来第二个亲王福晋。

    可是大定未下,四姐儿的身份,固然能匹配上亲王庶弟,却不能匹配亲王。

    曹颙不由皱眉,要是宫里贵人真心血来潮,嫡妻变侧室,那曹家岂不是就成了笑话?四姐儿往后的处境也尴尬?

    皇上当不会如此吧?

    对于喜怒随心的雍正,还真不能以常理推断。

    曹颙心里惊疑不定,可眼下也不是打探这个的时候,只能等待。

    因马上就是万寿节,不管王公大臣们心里作何想,面上都是歌恩颂德,一副太平景象。

    次曰下午,曹颙从衙门出来时,十六阿哥已经等在外头。

    见他穿着颇为庄重的吉服,曹颙有些意外,迟疑道:“十六爷,这是要进宫?”

    十六阿哥摇摇头,道:“爷就是专程过来等你的,明儿宫里抽不开身,今儿随你过去,给太夫人拜寿。”

    曹颙正有一肚子疑问相问,自是乐不得有机会见到十六阿哥,道:“拜寿不敢当,光临寒舍却是求之不得。”

    两人相识多年,早有默契,相视一笑,十六阿哥便邀曹颙上了马车。

    “广灵被夺爵,可是为了景山那位?”待马车开动,曹颙便低声问道。

    十六阿哥笑着摇摇头,道:“只是借由子发作罢了,若是皇上真忌惮那位,岂会容他好好的?”

    “咦?”曹颙听了,很是意外,若是“朋党”之事不实,那雍正好好地发作一个近支亲王作甚?

    十六阿哥嘴角挑了挑,道:“还不是因广灵不识趣,皇上既厌弃保泰,他还去拉拢保泰一房,抹了皇上的脸,不是傻蛋是什么?”

    说起来,不只广灵的爵丢的莫名其妙,连保泰的爵位亦是。

    保泰是康熙二年十一月夺爵的,曹颙当时已经去了清苑,并不知其中详情。

    听十六阿哥提及保泰,曹颙忍不住好奇,多问一句,道:“十六爷,皇上到底为何发作保泰,真若是保泰抓住十四贝子的痛脚,禀到御前,那这‘朋党’之说,又从何来?”

    十六阿哥的笑得高深莫测,道:“保泰继福晋是理密福晋的亲妹子,三继福晋也是福晋的族妹,同皇上的关系,自然不如理密亲王那边亲近。”

    清算废太子势力,不会晚了些?

    曹颙只觉得有些说不过去,十六阿哥已经压低了音量,小声道:“这多是外头的猜测,孚若即便想破脑子,也不会想到真实缘故。”

    曹颙见他神秘兮兮,亦跟着压低音量,道:“愿闻其详。”

    十六阿哥小声道:“皇上并没有明说,可爷记得清楚,皇上那年是见了查看宗室黄册后才开始不待见保泰的……总不会没头没尾,爷也寻思许久,只想到个匪夷所思的缘故……”

    宗室黄册,由内务府记录,是黄带子人口变动,最后会照此上玉牒。

    曹颙闻言,不由挑眉,道:“是何缘故?”

    “儿孙太多,有十九子,虽说夭折了十个,尚且站住九个,排行最长的五个儿子又都长大诚仁,娶妻生子。要是子孙分封下去,即便不会成为礼烈亲王第二,也会成为庞然大物。”

    满清入关后,以汉治汉,推崇礼教。

    几代人下来,连满人也都讲究起嫡长制度。

    皇家虽是正统,可对于宗室里的长房也多有礼敬。

    世祖顺治皇帝与礼烈亲王代善如此,圣祖皇帝对与裕宪亲王福全亦如是,他们不仅自己会如此行事,还会交代嗣皇帝,继续厚待宗室长房。

    礼烈亲王八子,三子封亲王、两子郡王,一子贝子,一子是国公。八大世袭罔替的王爵中,这一系就占了三位。

    几代人传承下来,上百王公将军,如何能不让皇室忌惮?

    有了礼烈亲王一系的前车之鉴,皇上对多子多孙的保泰心存忌惮,似乎也说得过去。

    曹颙听得愣住,怪不得十六阿哥说这缘故“匪夷所思”,确实不是寻常人能想到的。

    宗室子弟有繁衍子嗣之责,可旁支太过兴旺,还会成祸根。

    十六阿哥见曹颙不说话,道:“怎么,你不信?”

    曹颙摇摇头,道:“没有,只是想着若是如此,广灵被夺爵似乎也说得过去了。皇上既要让保泰那一房沉寂,广灵这个做堂兄弟的,还总想着提挈堂兄、堂弟们一把,皇上生恼也正常。”

    十六阿哥点点头,道:“却是便宜了广禄,裕烈亲王子孙中,除了夺爵那两房,就只剩下他一个人。裕亲王府,不必庄王府,是老亲王无嗣。裕烈亲王只剩下一个儿子,可孙辈、曾孙众人,总没有选外人承继王府的道理。”

    “广禄既袭了亲王,婚事就要由内务府艹办。不知十六阿哥有什么消息没有?”曹颙问道。

    十六阿哥笑了笑,道:“你就放心吧,皇上既不愿裕亲王府成势,自不会画蛇添足令为广禄指高门嫡妻,四姑娘这个福晋跑不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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