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有事儿?”曹颙见左住、左成这个模样,心一下子沉了下去。第一感觉就是这两孩子莫非受了委屈?

    “义父,可否便宜说话。”左住用袖子的拭拭眼角,低声说道。

    曹颙眉头微蹙,看了两个义子一眼,点了点头,带他们到前院书房说话。

    要说左住,平素里也是老实稳重的,今曰喝了不少马奶酒,小家伙就有些忍不住。从梧桐苑到书房这一路,眼泪就止不住,糊了一小脸。

    书房值守的小厮点燃了灯烛,小心翼翼地退出去。

    “哭哭啼啼,成何体统,到底怎么了?”曹颙落座,开口问道。

    “义父……孩儿父亲……到底是怎么没的?”左住仰着头,看着曹颙,直愣愣地问道。

    曹颙只觉得脑子“嗡”地一声,一下子站了起来,神情变幻莫测,说不出是悲是恼。

    虽说左住、左成只是“义子”,但是他们在曹家生、曹家养,十几年来当曹颙是亲父一般。眼下左住这一句,固然是寻求父丧真相,但是见义父如此激动,他心中惴惴难安,总觉得自己不该如此让义父为难,即便念着生恩,也要铭记养恩。

    真相埋藏了十一年,真的能说了么?

    曹颙眼前浮起宁春嬉笑怒骂的样子,只觉得胸口发闷,叫人喘不上气来。他狠狠地扶着书案,心中天人交战。

    落在左住、左成眼中,就是义父情绪激荡,脸色苍白,身体摇摇欲坠。

    左住忍不住了,上前一步,搀住曹颙的胳膊,心中又愧又急。

    义父才出远门回来,旅途劳乏,还没休息,就让自己兄弟请到前院来。既是瞒了十多年的秘密,指定是难以宣之于口,要不然义父也不会瞒了这许久。这般逼迫,他们已是违背了孝道。

    左成见状,也跟着上前,搀住曹颙另一侧的胳膊,要同哥哥一道扶他入座。

    曹颙坐下,看看左手的左住,再看看右手的左成,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他叹了口气,指了指书案前的椅子,道:“此事说来话长,你们两个坐下说话。”

    既然天佑、恒生都小大人似的去应付外头的世界,他也不该再将两个义子当成不解事的孩童。

    “那是康熙四十四年春,圣驾南巡,下驾江宁……”曹颙从织造府四友初见讲起,讲到四人的少年情谊,而后就是相继进京出仕。

    宁春父子之死,涉及二废太子风波,真正的幕后真凶,多半是十四阿哥,否则就是康熙。这一点,曹颙却没有直说。

    让两个孩子晓得真相是一回事,但是他不希望真相带着孩子们仇恨成长。

    父仇不共戴天,只适用于民间纠纷,面对至高无上的皇权时,这句话就是自戮的匕首。

    曹颙缓缓讲述道:“你们祖父在江南盐运使任上多年,向来受太子庇护,被视为太子门人。当年你们父亲与祖父入狱时,我在山东沂州任上,对于前因后果,还是后来从你们庆大伯处听说。那年,正是二废太子之前,你们祖父因江南任上的账目,被治罪入狱,你们父亲也受到牵连,被罢官关押。”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当时,你们马家伯父在长沙知县任上,鞭长莫及;我在沂州得到你们父亲入狱的消息后,使人斡旋,也迟了一步。只有你们庆大伯在京中,为你父亲四方求人,却是不得门路。这前后不过半月的功夫,你们父亲与祖父便在狱中自尽……你们嫡母是个刚毅果决的女子,安排仆人送你们母亲出京后,就吞金身殉了……你们庆大伯是义薄云天之人,叩阍为你们父亲洗脱罪名,却只落的个罢官流放、家谱除名的下场。”

    要说曹颙平生抱憾之事,一是宁春之死,二就是永庆的境遇。

    这洋洋洒洒一大篇,涉及朝廷庙堂,听得左住与左成都怔住了。

    过了半晌,左住方低声道:“义父,祖父与父亲入狱……冤否?”

    冤么?真不冤。

    根据曹颙后来所知,宁春父亲在江南巡盐使任上八年,孝敬太子的银钱百万不止。

    不说孝敬太子的,就说宁春家的奢华,也是曹颙亲眼见的。要知道,巡盐使不过是从三品,年俸不过一百多两,加上世袭佐领与爵位俸银,总计也不过三、四百两。

    宁春在江宁时,不过是十五、六,就已经是秦淮河上的常客;进京后,遇到秋娘前,他也常混迹青楼记坊,又挑剔,只瓢清倌,每月要开苞几个,每次抛费都是百两起步。

    宁春父亲贪墨之事,有迹可循,断不会冤枉了他。

    宁春身为嫡子,在他父亲进京前,八方周旋,真要问罪,也断不了干系。

    要说不冤,他们死的不明不白,没有经过刑部与大理寺审核定罪,就莫名其妙地“畏罪自尽”。

    要是真纠起来,这大清官场贪墨的官员还少了?

    尤其像宁春父亲这样,背后有主子的,就是被主子撒出去捞钱的。有几个真正被问罪,还殃及子孙的?

    就算宁春父亲当死,宁春也不当死,如何不冤?

    “虽说他们是受夺嫡风波牵连,才锒铛入狱,但是贪墨的罪名,却不是空穴来风。”曹颙斟酌着,说道。

    出仕这些年,曹颙亲眼看着这官场的糜烂,对于吏治[***]感触颇深。所以,在教养几个孩子时,他就让他们明白,舒适的生活不需要奢华。而且,在银钱花费上,从他们入学后,就让他们自己记录收支账册。

    曹颙到户部任职后,接触的地方物价的公文很多。他时常挑些来,讲给孩子们,让他们知道百姓生计。

    说句实在话,左住、左成兄弟两个比天佑与恒生还要富有。他们两人名下的土地、房产,足以保证他们一辈子富裕生活。

    曹颙的教导,并不是让他们想方设法去赚钱,而是让他们不要受金钱诱惑,不被金钱左右。

    因此,这小哥俩听了曹颙肯定的答复后,都变了脸色。

    他们素未谋面的父亲,竟是个贪官。

    虽说的自古以来,子不言父过,但是这个打击也使得小哥俩发懵。

    在他们心中,父亲既是与义父为友,定也是高山仰止,不流凡俗的人物,谁会想到,竟是与祖父同流合污的贪官。

    一时之间,他们都熄了声。

    曹颙见他们如此,道:“等你们大了,就会晓得,什么叫‘身不由己’。你们祖父在江南任职时,你们父亲不过十来岁,哪里是能说的上话的?就是你们祖父,贪墨虽不该,但也不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听曹颙给宁氏父子说好话,左住侧过脸,嘟囔道:“为人立世,总要讲究艹守。为官者,不是当上报君恩、下抚百姓么?既起贪念,上负君恩,下愧百姓地方,已是……”

    到底是亲长,又死者为大,这“不忠不义”四字,他还是说不出口。

    不仅左住受打击,连左成也一下子消沉下来,道:“义父与二叔、四叔也为官,怎么没有‘身不由己’?”

    曹颙摇摇头,道:“只是没与你们说知而已,老太爷生前,执掌江宁织造府数十年,亏空户部与江南番库库银数百万两,被人骂为国之蛀虫。只是这骂名不是为他自己背负的,那亏空的数百万两银钱,也都用在圣驾南巡上。你们四叔,考进士前,曾在河南府当差,受知府赠银数千两,与尘同光,才平安地度过两年;那些银子,分毫未动,都捐了国库,这是另一种保全。你们现下过了院试,以后还要考乡试、会试,等到入仕时,你们就要选择该以什么方式来保全自己。”

    大人的世界,并不是孩子想象的那般纯净,并非只有黑白二色。

    曹颙虽然觉得宁春家奢华,但是也没有觉得自家能好到哪里去。

    曹家几代人忠心康熙的同时,也在享受天子近臣的恩宠。

    那如流水般花去的几百万两借银中,除了接驾的,曹家也跟着占了便宜。固然后来曹家卖地卖家产,但是曰子也比寻常官宦家松快自在。

    听曹颙说了这些,兄弟两个有些糊涂了。

    明明义父过去的教导是“不可受不义之财”、“不可起贪念”,如今他却是用“身不由己”来为他们的生父说好话;用“与光同尘”才点名曹家男人在官场上的表现。

    说了这许多,曹颙觉得口干,放下茶盏,望向半晌不吱声的左住兄弟。

    “义父……祖父家没人了么?”左住想着母子三人寄居曹府的情景,低着头问道。

    “有你们祖父的继妻,还有她过继之子。因你们祖父问罪,他这一支的佐领世职,已经由其他族人承继,云骑尉的爵位,则是由那位过继之子袭了。”曹颙回道。

    左住、左成没有在追问,为何他们不回家,为何曹颙给他们安排的将来,也没听过有认祖归宗的安排。

    曹颙揉了揉太阳穴,今早随着圣驾赶路,起的早了些,眼下有些犯迷糊。

    左住见他难掩乏色:“天不早了,孩儿同弟弟去安置,义父也早些歇息吧。”

    曹颙点点头,起身带着兄弟二人出了书房。

    进了二门后,曹颙道:“你们兄弟两个都是懂事的,当晓得当年旧事,就难过的莫过于你们母亲。在她面前,说话仔细些。有什么想要晓得的旧事,就来问我……”

    *理藩院下辖,官驿。

    烛光摇曳中,响起低沉的诵佛声……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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