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这些宗亲权贵,对于绢帛、染料什么的无甚兴趣,参加竞标的不多,从开始到最后唱标,不过一刻钟。

    当唱标的笔帖式喊出“六十万”时,很多人都没有什么感觉。毕竟,在大多数人眼中,五十万也好,六十万也好,都是个天价,不是他们能惦记的。

    程梦昆的脸色儿就有些僵硬,虽知道到场的宗室中不会有掺合这绢帛标的,但是他也没敢托大,还是写了五十五万的标价。

    没想到,还真有人横空出世,截了这标。

    不过,到底是程家的家主,无人察觉时,他神色已经平静下来。

    但是他旁边坐着的庄亲王博果铎可有些恼了,他同程家是几代人交情,这些年得程家的孝敬又多。就是刚刚,他拍下的那三个物件,也是程梦昆掏的银子。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就算是身份尊贵的博果铎也不例外。

    他嘴上已经开始骂上:“这是哪个不开眼的小兔崽子……小程啊,你放心,本王这就叫人喊十六阿哥。不就是六十万么,又没说哪个中的标,有本王在这里,看哪个敢与你相争?”

    他话说的仗义,说完就吩咐跟来的王府管家出去请十六阿哥过来。

    程梦昆却不能受的坦然,自己失策丢了标,怨不得旁人。要是真依博果铎的话,谁知道会得罪哪个?

    这本是内务府的拍卖,帖子发的都是宗亲,来的都是权贵,哪个没有靠山?

    就算别人畏了庄亲王府,将这标让出来来了,这仇也算结下。

    能掏出六十万两银子掺合一把的主儿,这靠山能弱了。

    到时候,就算没人敢动博果铎,想要给家大业大的程家下绊子还不容易。

    眨眼的功夫,程梦昆已经分了轻重,忙起身对博果铎道:“王爷厚爱,小的感激涕零。这次来的,都是宗亲,小的不过是来见识一下。得了就是捡个便宜,没的也就算了。程家本不以此为业,就是拍到手,小的还担心销路。”

    博果铎话说得硬气,心里也在犯嘀咕,到底是哪家王府贝勒府有这样豪富。若真是宗亲的话,不是九贝子府,就是简亲王府,这两人名分上都是他子侄辈,但都不是软角色。

    既是人情卖到,博果铎自然不多事。

    除了贪财些,他也算是半个人精。见程梦昆知趣,倒是真有些不好意思,拉着他的胳膊道:“没被饶了兴致就好,刚好本王那边得了两坛子好酒,今儿咱们回去好好喝一盅……”

    *曹颙这边,看到王鲁生拍下了绢帛,众人都为他高兴。

    王鲁生进京,只带了义子郭全有,还有几个壮汉长随。因是随十三阿哥同曹颙出来,那些长随都没跟着,只有郭全有在旁。

    唱标完毕,郭全有就挑了帘子,跟笔帖式是办交接。

    少一时,那底价八万两银子的粗布也开标,中标金额就是底价,这是十三阿哥开的价格。

    十三阿哥闻言,脸色有了笑模样,挥挥手,打发管事的出去办交接。

    外头有脚步声,还有彼此起伏的打招呼问好声,想来宗室已经开始离开。

    包间都是临时隔开的,曹颙他们不愿多事,就都熄了声音。

    等到帘子外头声音渐歇,想来人走得差不多了,曹颙撂下茶杯,问道:“十三爷,这布是拍到手了,您到底是怎么个打算?”

    十三阿哥闻言,苦笑道:“打算?也没什么打算。只是想这些布是户部出来的,质押出来,是为国库筹银子。若是因这些布,拍不出去,影响了内务府银行这边,又关系到内库。我也为人子,纵然不能像旁人那样为父分忧,就算散了家产,总是尽点孝心……”

    曹颙听了,颇为动容。

    曹颙是知道十三阿哥的未来的,辅政亲王,儿子中除了袭爵的王世子,还封了个郡王,是雍正朝最显贵之人。但是旁人不知道,十三阿哥自己也不知道。

    眼下,他只是个无爵皇子,闲散宗室。旁的王府贝勒府,不会为阿哥们筹划,因为宗室阿哥,到了年龄,都要请封爵位,宅子田产都有内务府安排,不用人艹心。

    十三阿哥这边,却是特殊。他失宠于康熙,年过而立都没封爵,更不要说十三阿哥府的小阿哥们。

    如此一来,娶妇嫁女,都要自己预备银钱。

    八万两银子,对于十三阿哥绝对不是小数目。

    虽说曹颙当年以借钱的名义,将太湖珠场推给了十三阿哥,但是那时养珠方子已经放出去数年,当年在江宁买方子的那些珠场已经起来,南珠的价格就压了下去。

    再说,这养珠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想要蚌出珠容易,出好珠却难。

    当年曹颙赚银子,是因为是独一份,也以为他用了郑沃雪。郑沃雪是养珠世家出身,对于认蚌辩珠,自有一番眼力,不是外人能效仿的。

    珠场到十三阿哥手中,郑沃雪也在十三阿哥府,却在京中,没有插手过珠场。珠场这些年就算有收益,也没有曹家那般丰厚。

    再说南洋商道,王鲁生为了寻求庇护,将拍到的六成商道份额,要分三成干股给十三阿哥府。十三阿哥婉拒,最后凑了些银钱,算是挂个名,不过也只肯接受一成股份。

    因这两个缘故,十三阿哥就算这几年有所收益,总数也是有限。

    这八万两银子,就算不是全部积蓄,也差不多了。

    曹颙是知根知底的,如何能不动容。

    比曹颙动容的,还有一人,就是站在帘子外的康熙。

    因先前被博果铎截标的缘故,他心里有些不爽快,原想离开,后来听到在单子开的几个标,就止了脚步。

    底价八万、二十二万,五十万,就算是贵为帝王,也没有将这些当成小数目。

    加恩八旗,赏下一万件棉衣,也才几万两银子而已。

    这人上了岁数,就有些老小孩心理。康熙自己曰子紧巴巴的,听别人这么阔绰,心里自然不好受,也想知道是哪个。

    要是身家清白的还好,要是再出来个博果铎那样品行的,康熙不介意“加恩”,丰盈下国库。

    所以,他使人传了十六阿哥,晓得了除了流掉的染料标外,剩下两个标都是甲申包间中的。

    倒是也不怕人走,因为十六阿哥那边动了手脚,交代手下人慢慢办手续。

    当看到“甲申”字眼时,十六阿哥心里也觉得古怪。他记得清楚,这“甲申”同“甲申”开头的请帖,都使人送到十三阿哥府,而且也晓得十三阿哥没有想要来的意思。

    十六阿哥同十七阿哥一说,两人正打算过来看看,没想到被魏珠截住。

    魏珠是乾清宫总管,御前第一人,他在这里,那位?

    少不得,兄弟两个又到了康熙的包间,请安见礼。

    等到外头人散场,康熙才起身,带着儿孙往“甲申”包间来。没想到,才走到包间门口,正听到曹颙发问。

    十三阿哥的回答,并没有多慷慨激昂,相反还带着几许辛酸无奈,但是却跟锤子似的,击打在康熙心头。

    这是他的儿子,冷了十几年,还想着自己“为人子”,还想着尽孝。

    康熙只觉得眼眶发热,身子一趔趄。

    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跟在康熙身后,见情形不对,忙上前扶住:“皇阿玛!”

    弘明也惊诧出声:“皇玛法……”

    包间里瞬间静寂无声,十三阿哥望着帘子,眼神带着几分迷离。怕是他只当自己出现幻听了。

    这天下间,不管是称呼“皇阿玛”,还是“皇玛法”,只有一人当的。那个人,在紫禁城,在乾清宫,怎么可能出现在内务府的库房里?

    曹颙已是醒过神来,站起身来,挑开帘子,同康熙对了个正着。

    康熙的视线落在曹颙身上,又跃过曹颙,落到他身后坐着的十三阿哥身上。

    上次相见,还是在汤泉庄子,康熙命这个儿子“休养”的时候。

    不是休养么?为何他气色看着更晦暗,枯瘦露骨?

    这父子相望,康熙失态尚可,十三阿哥再不起身,就是大不敬之罪了。

    曹颙心中着急,只能“扑通”一声跪下,朗声道:“臣曹颙见过皇上,叩请皇上金安。”

    十三阿哥这才醒过神来,忙起身跟着跪下:“儿臣胤祥见过皇阿玛,请皇阿玛安。”

    旁边的王鲁生虽没见过康熙,但是听着曹颙同十三阿哥的话,还哪里有不明白的,也跟着跪下,不敢再抬头。

    康熙上前一步,进了包间,先扶起曹颙,问道:“就知道你是闲不住的,来看热闹?如今也能安心了,十六阿哥这法子不错,看来银行能也能维持下去。”

    曹颙心里直喊冤枉,自己可没兴趣凑热闹,是被人临时拉来的,但是康熙已经给了定论,也不好多说十三阿哥是非,只能应道:“银行之事,毕竟同臣有些干系,臣多少有些惦记。”

    康熙点点头,看他的目光越发温和,随口又问了两句家常。

    曹颙见十三阿哥同王鲁生还跪在地上,康熙也没有叫起的意思,忙向十六阿哥使了个眼色。

    十六阿哥站在康熙身后,进前一步,道:“皇阿玛还是先落座,儿臣身边带着几个好茶饼,这就使人奉茶。”

    康熙点了点头,上前几步,居中坐了,道:“都起吧。”说完,指了指十三阿哥对十六阿哥道:“扶起。”

    十六阿哥心中腹诽不已,皇阿玛是不是太不近人情,遇到曹颙跪下都能亲手扶起,到十三阿哥这,却是这般冷淡。

    他是不知道,康熙不是不想上前去扶儿子,而是情怯,不敢上前。

    十三阿哥跪下叩首,露出那花白的辫子,刺痛了康熙的老眼。

    那花白的辫子,佝偻的身影,不知道的人看了,定会以为是花甲老人。

    这是他曾最宠爱的皇子,这是他的小马驹,成了这般模样。

    就是被圈了十多年的大阿哥、二阿哥,也没有落得这般模样。那两个儿子,自打圈禁,康熙一次未见,但是宗人府同太医院的折子不会作假。

    到底是他的儿子,康熙不会委屈他们,吃喝用度,美酒佳人,落不下他们。那两个也没有让他失望,醉生梦死,身子发福得走不动道,小阿哥、小格格一个一个往外蹦。

    就算不能有功于大清,他们两个也算尽到了爱新觉罗子孙繁衍子嗣的责任。

    为什么,只有他的老十三,失了生气,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一起扶起十三阿哥,十三阿哥低着头,不敢抬头。

    恍若梦境,十三阿哥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不知何时,已经泪落满襟。

    十六阿哥伶俐,已是瞧出不对,挥挥手打发王鲁生同小满悄悄退出去。

    曹颙也想退出来,但是旁边站着弘皙与弘明,挡住他的去路。看曹颙抬头,弘明还露出一口小白牙,出声唤道:“姐夫!”

    模样甚是纯良,眼神很是无辜,声音算是清脆,引得康熙都往门口看来。

    曹颙见状,只能硬着头皮,躬身对弘皙同弘明道:“见过两位阿哥。”

    这两位是皇孙阿哥,跟曹颙有尊卑之别。

    这会儿功夫,十三阿哥已经偷偷试了眼泪。

    康熙看着眼前诸人,疼爱的几位皇子,最宠爱的两个皇孙,还有自己的……孙女婿……他轻声“咳”了一声,道:“坐吧。”

    话虽向众人吩咐的,但是这屋子里座位有限,只有四只凳子。

    最后,只有十三阿哥、十六阿哥同十七阿哥三个坐了。剩下曹颙同两位小阿哥,差了辈分,就站在一边陪着。

    若不是气氛委实古怪,曹颙都要站出来说告退了。

    本来就是,人家父子爷孙说话,他站在一边,实在不自在。

    康熙看着没什么,但是曹颙还记得刚刚跳开帘子时,康熙的眼色。

    那种眼神,曹颙并不陌生。早年的老太君、曹寅夫妇,后来的庄先生,都有这种眼神看过曹颙。那是发自心底的慈爱,是真情流露。

    想到此时,曹颙心里松了口气。看来,十三阿哥要解冻了。

    一时之间,曹颙倒是生出几分紧张。

    真是的历史,到底是什么?

    十三阿哥到底是四阿哥登基后提拔,还是在四阿哥登基前就出山,为四阿哥登基立了功劳,才得了重酬……不过,曹颙并不是喜欢自扰之人。

    想不出来,就静观其变好了。

    算不算好心有好报,就算散尽积蓄,但使得父子有了和解的契机,也算是十三阿哥的福气……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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